京剧传承着中华民族文化的基因,被称为国粹艺术。100年前,中国京剧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梅兰芳带它首次走出国门,在日本掀起了一股“京剧热”,迈出了中国京剧艺术走向世界的第一步。
在梅派京剧艺术传人袁英明博士的著作《东瀛品梅》中,对梅兰芳在1919年和1924年两次访日公演的成形过程和演出影响做了详细介绍。本期“记忆”栏目,摘取了书中关于1919年梅兰芳首次访日的史实资料,以飨读者。 ——编者
首次访日,全部经费都由梅兰芳个人筹集
1913年,19岁的梅兰芳第一次从上海演出回京,体验到了上海滩上的新思潮,对艺术的时代感、艺术的社会价值有了比较深刻的反思,并开始酝酿新的作品。回京之后,创作了一系列时装和古装新戏,如《牢狱鸳鸯》《宦海潮》《嫦娥奔月》等,有继承也有创新。一系列新戏的推出,加上扎实的京昆功底的展示,使得梅兰芳名震四方,被上海报刊赋予了“伶界大王”的称号。
艺术上的成功,使梅兰芳产生了到海外展示表演艺术的愿望。但是,要带戏走出国门谈何容易?时局动荡,政府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向海外传播文化艺术的观念和决策。因此,1919年梅兰芳赴日公演从策划到成为事实,曲折艰难的程度可想而知。
1919年4月下旬,梅兰芳来到了住宿地之后,谈及此行的目的:我这次来日本,是大仓男爵的斡旋。一是我妻子早已憧憬日本的风光……逗留时间较短,我想研究日本的歌舞伎和谣曲、实现了妻子的观光愿望后回国。和帝国剧场约定10天,每天换剧目,第一天是《天女散花》,这出戏是我新写的剧本,第二天是《贵妃醉酒》……
这是很朴实的、表面化的商业演出的想法。梅兰芳后来回忆这段历史时说:我回想第一次我们到日本演出时,经费完全由我个人筹集的,当时剧团的规模比较小,开支比较紧,如果演出不能卖座,是要赔本的。因此,多少带有一些尝试性质。总而言之,第一次访日的目的,主要并不是从经济观点着眼的,这仅仅是我企图传播中国古典艺术的第一炮,由于剧团同志们的共同努力,居然得到日本人民的欢迎,因此我才有信心进一步前往欧美各国商业演出。
为了艺术,梅兰芳作出了必要的妥协。赴日演出前,梅兰芳准备的剧目有《天女散花》 《御碑亭》 《贵妃醉酒》《嫦娥奔月》等二十余出。双方最初约定,在帝国剧场演出10出,每天更换剧目。实际演出时,只上演了5出。按照中国梨园戏的旧俗,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倘若事先决定的剧目被临时更换,演员可以拒绝演出。梅兰芳则对此作出了让步,而且同意与日本戏剧同台演出,将京剧排为第四出。后来因人气旺,又延长了两天。
各出高薪,为何梅兰芳先访日本而非美法
青年梅兰芳是有民间外交活动经验的。1915年,他刚满22岁。当时的外交部为了招待美国由300多人组成的一个教师团,邀请梅兰芳举行公演,评价极高。此后,他的表演成为招待外国来宾不可缺少的仪式。为适合不懂中文的外宾观赏,他与友人创作了一系列强调京剧舞蹈和服饰美、造型美的新作品。
1920年代左右,梅兰芳在国内外已享有盛名,相继受到国外邀请。在涛痕所撰《法美争聘梅兰芳》一文中,记述了1919年美法争相邀请梅兰芳的历史事实:
梅兰芳就日本之聘,明言一个月,出五万元之包银,在日本已为破天荒之高价。而中国伶界得如此之重聘,亦为之前闻。已定议四月中旬前往。
美国以为梅兰芳宜先到美国一行,来回的五个月,以三十万美金聘之。
法国又以兰芳不到法国,而法国之戏剧美术不足以光荣,无论须银若干,法国不惜。
一名优出洋,小事也。外国当仁不让,亦可见矣。然而兰芳不肯作拍卖场之行为。仍按约先至日本云。
现存资料中,梅兰芳自己并没有直接言及为何先访日本而不是美国或法国,然而考察其身边友人和文化氛围,可知他首选日本并非偶然。
在梅兰芳身边的日本友人,从民国初期起就不少,如大仓喜八郎、龙居松之助、福地信世、波多野乾一等。辅助梅兰芳的“智囊团”中,很多都有日本留学背景,如冯耿光、李世戡、吴震修等。这些人士对梅兰芳出国访演首选日本起到了内在的推动作用。
虽然美国和法国许诺的经济待遇比日本丰厚,但是对梅兰芳来说,远赴欧美意味着离开本乡本土和梅迷的观演氛围,走向人生地不熟的他乡世界,文化差异很大。况且,法国、美国的“争聘”同样属于民间的商业行为,并非政府和戏剧领域的艺术交流。能否受到当地观众的理解和欢迎,或者说能否取得商业成功,是个虚无缥缈的未知数。
首次访日公演于1919年4月21日从北京出发,5月30日返回北京。此行共35人同行,盛况空前,中外人士纷纷设宴践行。4月25日晚9点到达东京车站时,欢迎者堵满站台,留学生最多,其次为新闻记者。“途塞不能举步。经留学生多人举梅过顶,冲围而出。乘摩托车至帝国旅馆。追踪而至者甚多。”
在频繁紧凑的演出和应接不暇的拜会、应酬期间,梅兰芳依然挤出时间观摩和学习日本戏剧,并与日本歌舞伎等艺术家们进行会晤交流。梅兰芳忙中偷闲地观摩和接触日本传统的、当代的、革新的各种戏剧形态,这与他的访日动机是相符的。5月18日下午到达大阪后,他发表了如下感想:
帝国剧场的演出受到了意外的欢迎,我感到无上光荣。曾听说日本的能乐和中国戏剧相似,我看的(能乐)是宝生流,觉得从鼓和伴奏音乐到剧情、情绪都(和中国传统戏剧)很相像。
在帝国剧场的演出形式,实际上以梅兰芳为主,以帝国剧场的女演员为辅。梅兰芳的演出剧目是5个折子戏——《天女散花》《御碑亭》《黛玉葬花》《虹霓观》《贵妃醉酒》,演出期间不断更换剧目。同台演出的日本剧目则始终一样。
除了5月6日和12日梅兰芳在别处有重要串演,被改为第二出,其余场次梅剧均为第四出登场。据《春柳》之《梅兰芳东渡纪实》记载,“自第五日起以后,每值梅剧终场,看客即纷纷散去”,可见梅兰芳在帝国剧场演了4场后即被日本观众认可。尽管是和日本戏剧同台合演,但观众的注意力始终都在梅兰芳身上。
座无虚席,全日本观众为其绝美演出倾倒
根据史料记载的梅兰芳第一次访日公演上座情况,除了5月5日的4等座有7个空位以外,无论是东京的有1700座的帝国剧场,还是大阪的中央公会堂、神户的聚乐馆,上座率都是百分之百,全部客满。这个事实,不仅能够说明梅兰芳在日本的艺术号召力,而且中国传统戏剧首次在国际社会亮相即被认可,是对当时国内激进派所持彻底否定“旧剧”观点的有力反驳,能够给中国传统戏剧从业者以信心。
梅兰芳访日作为引人注目的社会热点,日本报刊的报道尤其迅速及时。除了报道当事人的行踪、言论、事件以外,也涉及对中国京剧和相关剧目的分析评论。其中对场上表演的即时的、鲜活的评论,与以往在旧书堆里淘文章的学究式文章有所不同,在戏剧史上留下了值得研究的、珍贵的历史资料。
5月3日,《东京日日新闻》以鲜明而具有吸引力的大小标题称:《在帝国剧场初次上阵的……梅兰芳——柔美的手势、奇妙的声音 观众席中名流汇聚》。其中对梅兰芳的表演评论道:
“妖艳的梅,身段柔美,边舞边唱。开始由于没有听惯,(观众席)有笑声,听惯后,观众就不再笑了……到十点五十分,梅顺利地完成了第一天以舞为主的演出。虽然不无变化贫乏(的感觉),但是其肩、腰、脚的动作中韵味十足,有着日本男旦所无法模仿的妙趣。”
5月20日《大阪朝日新闻》的报道题为:《全场观众被倾倒——于中央会堂首演的梅兰芳鲜花般娇艳》,并对《御碑亭》等剧目进行了评论:
在日本戏剧中,怎么也看不到身段如此柔美的舞蹈、演员富有魅力的表情、精美的服装等,首先在所有观众的心中铭刻了对中国京剧的亲近感。
观众欣赏了梅兰芳细腻的表演、袅袅婷婷、非常艳丽的容姿。忘却了语言的障碍,心旷神怡地融入了他的舞台。
关于神户首场演出的状况,5月24日的《神户新闻》作了如下报道:
梅兰芳的首场演出是23日。总之,大肆宣传他是中国第一,再加上觉得稀奇,使得大家都有怎么都想看一次的心情。
昨夜的聚乐馆不折不扣地客满,在开演前就已挂出招牌。剧场西侧的包厢里中国领事稽镜以及神户的中国上层人物当然全都到位。还有二流、三流人士和日本的绅士淑女。连最低价七角的三楼座位,都把添加的椅子座位踏台,挤得身体动弹不得也得忍耐。
据有关报道,这场演出5月16日开始试售票,预约者蜂拥而至,仅一天时间几乎售罄。其利润全部捐给中华学校,演出的初衷已达成。
作者:袁英明
编辑:郭超豪
责任编辑: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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