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最近一次南方之旅的往返天空中读完格非的长篇新作《月落荒寺》的,总计耗时不过六个钟点,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格非的这部新长篇并不长,且可读性强。而正在此时,突然想起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格非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过这部作品要慢点读之类的话。上网一查,果然如此,谈到这部长篇新作时,格非自称在作品中“安排了许多埋伏,花了许多心思,希望大家慢慢读。”
坦率地说,仅就阅读而言,速度的快慢并不是完全由自己的主观意识所能够操控的,有的作品想快读也快不起来,有的作品则很自然地能一口气阅读下来。总体来说,格非20世纪的作品大抵属前者,而21世纪的作品则多是后者。
作为上世纪80年代中期出道的先锋作家之一,格非那时的作品多以善于设置叙述的圈套为特色,经过一段时间的创作“静寂”而至本世纪复出后,他的“画风”看上去的确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而其中一个最明显的地方就是其作品好看了许多,于是就有论者据此断言:格非的写作不再先锋。对此,我想说的是所谓“先锋”的特征本来就不该单单只是艺术形式的“陌生化”,更重要的恐怕还在于作家对这个世界和人的认识如何以及怎样找到与之相匹配的表现方式。而从这个角度来看《月落荒寺》,应该说格非的创作其先锋性一如既往,所不同的只是被裹藏在“可读性”的外套中了。
《月落荒寺》是格非继《江南三部曲》和《望春风》之后的一部长篇新作,首发于《收获》杂志,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作品以位于北京五道口的某大学哲学老师林宜生和他的朋友圈为中心,这个“圈子”的成员包括告别新闻界而进入艺术策展界的商人周德坤陈渺儿夫妇,因心脏病猝死的查海立赵蓉蓉夫妇,仕途受阻先后沉溺于书法、茶道和佛经的官员李治基曾静夫妇以及骨灰级发烧友、《天籁》杂志总编辑兼乐评人杨庆棠;而叙事的展开则大致为三条线索的交叉呈现:一是这个“朋友圈”的生存世相,折射出一类知识分子在当下现实社会中的精神状态;二是林宜生和楚云之间的关系,从若即若离到终了的天各一方呈现的是现实生活和可能生活之间的关联;三是林宜生与伯远的父子亲情从隔阂到调和与和解的过程,传递的是代际间的矛盾与平衡。
然而,尽管无论是林宜生朋友圈中的每一个个体,还是三条叙事线索的合逻辑展开,人物都是实实在在的,情节也同样实实在在,有悬念有释疑,有缘由有结局,但作品读下来的整体感觉却又是程度不同地令人发懞,貌似平凡的日常交往背后所隐秘在深处的人物关系远不似呈现在面上的那么简单,一种挥之不去摆脱不掉的飘渺感萦绕始终。
先看林宜生和他的朋友圈。论社会地位,说他们大都是广义上的知识分子不会有错,论经济地位,至少也是进入了中产。然而,就是这样一群名利兼收的知识分子在作品中呈现出的精神与生命状态则更多的是一种虚无感,他们不再是那种兼济天下以家国为己任的历史进程参与者,要么是主动迎合,成为商业和时尚的附庸,要么是自觉边缘化,在社会转型的现实中溜边而行。这个“圈子”颇有些像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所定义的那种“无此人”,看上去他们都“活着”,但又只是像符号那样在生活中游荡,感受不到真实的“存在”。再看作品另外两条叙事线。林宜生的感情历程中,一面是以自由之名而分道扬鏕远赴异国的发妻白薇,一面是在落单时光恰如其分地出现在生命中但却又匆匆离去的神秘女子楚云;而在他的亲情中,儿子与他看似从隔阂走向了和解,但最终依旧还是自己孑然一生,踽踽独行。整部作品呈现出的生活和人事看似琐碎真实,实则飘渺虚无,倒是与此相伴而行的月光、音乐虽看似虚幻神秘,却又真实而可感。我想作品整体这种强烈的差异与错位或许就是格非的 “花了很多心思”“安排了很多埋伏”之所在吧。
《迷舟》发表于1987年,是格非的代表作之一,具有浓郁的抒情风格。凭借这部作品,格非以“叙事空缺”而闻名于“先锋作家”之中。
有必要说一下这部作品的命名---“月落荒寺”。作品开篇虽未直接出现这四个字样,但却有与之相近的意境,那就是四月初的一个下午,林宜生和楚云从楼上下来,准备去马路对面那家坐落在桐花初开的树林里、幽静而略显荒僻的茶社饮茶。茶社以《法华经》中四大祥瑞之一的“曼珠沙华”命名,也被称作彼岸花,这就有点禅意有点空灵有点意境了。直到作品第十小节,林宜生的朋友圈小聚时谈到德彪西的《意象集2》中那首表现月光的曲子中文到底该如何翻译?“月落荒寺”四个大字方才正式出场。从“曼珠沙华”到“月落荒寺”,两个意象的相似度甚高,那就是一种浓郁的飘渺氛围。而这样一种氛围的营造或许又得益于中文的魅力。关于这一点,如果将德彪西《意象集2》中那首表现月光的曲子直译为“月光洒落在荒芜的神庙上”,其语感或许就没有那么强烈。从这样的选择与构思中或许也可以窥见出格非创作这部小说的某些用心吧。
经过这样一番粗线条的梳理,似乎可以对格非的这部长篇新作做点小结了:
首先,《月落荒寺》的确具有可读性。不仅人物形象鲜活,更有通过悬念设置来推动情节的发展,加之这些悬念又是和人物命运息息相关,想慢点读都难。
其次,作品的好看与否和作品是否先锋无关。过去我们对所谓的“先锋”作家与作品的认识和判断更多地都只是停留在作品的形式外表,仿佛越是不好读的作品就越是先锋,现在看来这其实是对所谓“先锋”的一种肤浅理解,姿态的先锋还是意识的先锋更是我们判断一部作品是否具有先锋品格重要的分水岭。
第三,《月落荒寺》采用的固然是现实主义笔法,但作品所提出和思考的问题无疑都是当下社会正在遭遇或将要面临的重要问题,以这样具有某种现代性和前沿性的问题意识为主导再辅以相应的艺术表现形式当是一种更完整更名副其实的先锋。
最后,说到底所谓“先锋”与否终究都是人为地贴在作家和作品上的一种标签,而一部作品的特点与优劣则肯定不是由这些个标签所能决定,关键还在于它能否走心入心,从这个意义上讲,读《月落荒寺》,心动的可能当是大概率的选项。
作者:潘凯雄(知名文艺评论家)
编辑:郭超豪
责任编辑:王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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