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度过了中秋团圆日,我们却迎来一个悲痛的消息——著名导演吴贻弓因病去世,享年80岁。
缅怀电影巨匠,绕不开他的作品。而提到吴贻弓,他最为人所熟知的影片清单中,《城南旧事》不列第一也是第二。这部拍摄于1983年的影片是吴贻弓首次独立执导的电影,当年即获得第三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最佳音乐等一众奖项。此后伴随着电影在海外影响力的扩大,影片还获得第二届马尼拉国际电影节最佳故事片金鹰奖、第十四届贝尔格莱德国际儿童电影节最佳影片思想奖、第十届基多城国际电影节的二等奖赤道奖等。
得知吴贻弓病逝的消息,《城南旧事》中小英子的扮演者沈洁在朋友圈沉痛悼念。
不过鲜少人知道,吴贻弓执导、上影厂出品的《城南旧事》,其实是被北影厂放弃的剧本。剧本改编自作家林海音的同名短篇小说集。作为一部自传体小说集,《城南旧事》通过一个六七岁小姑娘“英子”的眼睛,映出了在上世纪20年代北京南城的人与事。电影改编中,编剧伊明将其中的三篇,改编成剧本。
彼时的吴贻弓已是不惑之年。他翻读着剧本——虽件件桩桩是北京的事情,却一再唤起自己的童年记忆。
在他ID为申江小吴的博客上,他曾经这样写下自己和《城南旧事》的故事:
记得小时候,大约是十岁吧,那时我的家在南京。南京城北有许许多多池塘,我家前后左右都有。池塘里夏天有荷花,秋天有莲蓬、有藕;当然,还有鱼,各种各样的鱼。我学着大人钓鱼,但我的鱼钩是用一枚大头针弯过来的。鱼老是不上钩。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钓鱼用的钩子是应该有个倒刺的。
记得再小的时候,大约是七、八岁吧,那时我的家在重庆。重庆有很多坡儿、坎儿,我家门前就有一条长长的坎儿。叫什么名字,记不得了。我每天要爬过这道像是通往天际的坎儿去学堂上学。我很乐意每天去爬它,因为在这坎儿顶上,住着我的一个小伙伴,叫“灰面坨”。因为他胖,又因为他脏,所以人们叫他“灰面坨”,然而他却是我最要好的小伙伴。下学回来,他天天在坎顶上等我,我们一起打陀螺,一起玩“官兵捉强盗”。也是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时候并不是所有像我一样大小的孩子都可以进学堂去念书的。
记得更小的时候,大约五、六岁吧,那时我的家在昆明。我在那里开始了我的学业,我进了小学一年级。上课,做操,劳作,游戏。最难忘的是我学会了唱一首非常好听的歌,那是一首送别的歌,我并不全懂那歌词是什么意思,但一唱起来就想哭。后来,当然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歌词并不是“长城外,古道边”,而是“长亭外,古道边”,也不是“一壶浊酒”,而是“一瓠浊酒”,原来那歌词是李叔同填的,叫《握别》。直到今天,我唱起来仍旧想哭……
是啊,这就是童年,梦一般的童年,每个人的心灵里不都永存着他自己的童年吗?无论那童年是酸的、甜的、苦的、辣的,都会永久、永久地刻印在各自的记忆里。
81年11月,在一个极偶然的机会里,我读到了林海音女士的小说《城南旧事》。
啊,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童年的梦啊!一个银灰色的,却又不时熠闪着玫瑰色的童年的梦。不知怎么搞的,它突然使我想起了那没有倒刺的鱼钩,那光着小脚丫蹒跚向我跑来的小伙伴,和那首一唱就想哭的歌,还有别的一切,一切……就象作者在小说正文前的那篇小序里写着的那样:“童年重临于我的心头”。
从我第一次读到那部小说起,我一直沉浸在作者心灵中的童年里,也一直沉浸在我自己心灵中的童年里;我一直和作者童年时代息息相处过的那些极普通的人物——井边的小伙伴、胡同里的疯女人、藏在草丛里的小偷、骑着小毛驴回老家的宋妈、慈爱的父亲等等——相处在一起。还有,冬阳、骆驼队、卢沟桥、西山红叶、北京古老的胡同、小巧的四合院儿、大槐树,当然,更有那催人睡,也催人醉的儿歌……作者的童年和我的童年变成了两条交相辉映的彩虹,有时候甚至分不清哪是我自己的,哪是小说作者的。我像是醒着,又像在梦里;我听见了一声声遥远而又清晰的呼唤,我看见了五光十色而又耀眼的斑斓……
于是,就这样,我把小说《城南旧事》搬上了银幕。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故事一开头,李叔同填词的歌谣悠扬想起,奠定了影片抒情散文诗的基调。吴贻弓自己就曾感慨,《城南旧事》是部“慢热型”的影片,对比商业大片的“红火一阵子”,《城南旧事》不疾不徐地推出30年间,每年总会在不同场合被人念起,在不同平台一再放映。这种“慢热”正是经典电影的生命力。
而这背后,是影片从资金筹备到拍摄手法再到演员表演上的匠心诚意。
曾有报道称,上世纪80年代上影厂拍一部影片平均的资金不到30万元,但这部《城南旧事》花了56万元。为了再现京城胡同的风貌,剧组把很多精力花在了搭外景上,美工们甚至亲手在废弃的江湾飞机场搭了一整条胡同和草地。
也正因为如此,吴贻弓直言拍摄中自己压力也很大,不过影片最后拷贝发行回收了110万元,成为意外之喜。作为一部文学气息浓厚的电影,能有这样的收益比,放在今天也令人羡慕。
有了强大的资金在手,吴贻弓没有像今天的导演那样动辄搭出广阔城市街区巷弄、动用宏大视角,而是在银幕上写起了抒情散文。他给影片定下“淡淡的哀愁,沉沉的相思”基调,以平淡生活里的真情打动人。
吴贻弓曾经说,在把文学作品改编成电影的过程里,常常会有导演和编剧不顾原著真正想表达的本意,而只是一味把符合自己口味的部分无限放大,这是让他感到担忧的现象。
事实证明,遵从原作的本意,确实让影片焕发文学光彩。在研究者看来,吴贻弓的电影美学也受到中国古典艺术修辞手法的影响,复沓、留白、反衬等皆在叙事中有所呈现。
比如留白,编剧伊明曾在文中回忆,他原本在剧本的卷首作了一首歌词,希望借此抒发异乡人对于故乡的思念之情。但在电影拍摄中,吴贻弓建议删去,而他给出的理由正是“不唱出这种离愁,比唱出来好”。而像这样在当时的原剧本里,一些凌驾于原作气质之上的主题先行,破坏影片质感的文字表达,都在吴贻弓的建议下进行了修改,最终突破既有的创作思维,完成了纯粹的电影美学重塑。
可以说,正是留白理念的运用,让电影不过分浓烈,而是给观众的情感留下呼吸的空间。
值得一提的是,根据新华社的报道《林海音著文谈〈城南旧事〉》,1983年春,原著者林海音女士著文谈《城南旧事》:“是用儿童口吻,写出一个儿童在小学六年成长期间所看见的成人世界的故事”,“我是以愚騃童心的眼光写些记忆深刻的人物和故事”。可以说,电影在这一点上正是与原著意图完全吻合。
吴贻弓曾说:“小说和电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艺术形式,小说有巨大的想象空间,就是每个人看了小说,心中的英子都不一样。但是电影有强迫性,强迫让你接受:英子就是这样的。”
不过,他选择的“英子”沈洁,童花头小红夹袄,却亮出了银幕上最纯真的笑容。谈及与心目中英子的邂逅,吴贻弓曾直言是运气,原来当时沈洁只是去上影厂的另一部电影试镜,而那部电影试的是群戏,招来了一班级数量的孩子,就在人群中,吴贻弓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圆圆脸的小姑娘。
而也就是他的一眼相中,让观众一致认可“这便是心目中的英子”。
电影的结尾,当经由七次枫叶叠化镜头徐徐铺开,仿佛英子无尽的哀思与离愁,霜染丹枫、衰草孤冢,哀婉的《送别》歌声再度响起——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作者:黄启哲
编辑:黄启哲
责任编辑:邵岭
图:资料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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