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八年十二月三十日晚间,坐出租车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刚刚经历的两个小时。发生了什么事吗?没有;我只是听了一场读诗会。没有必要夸大这样的事,是吧?
可是那些情境,那些声音,固执地重现。上海作协大厅,侧耳团队,新年诗会:“夜的酒杯和花束”。我带着一身疲惫进来坐下,散场的时候,忽然觉得轻松和活跃;走在阴郁湿冷的街道上,发现难耐的空气中也有明亮和温暖,有那么一刻,生出久违的亲切感。
这种发生在个人身上的微妙变化,是诗带来的——更确切地说,是读诗的声音带来的。事实上,侧耳精挑细选的作品,大部分我之前读过,有些可以说非常熟悉,没有预料到的是,当这些诗篇被他们读出来的时候,激发了以前未曾产生的一些感受。就是说,直接促生这些感受的,是声音。
就好像是,以前我读诗,像看乐谱,现在,他们把无声的乐谱演奏出来了。
这个未必恰切的比喻引向现代诗的音乐性问题。在中国新诗的历史上,音乐性问题是一个长期的困扰,几代人曾经做出过艰难的探索和实验,却并没有取得多少共识。时至今日,在普通读者那里,甚至在一些诗作者那里,这个问题被取消了:现代汉语诗与音乐性无关。这个普遍的印象和意识进一步导致了对诗的声音的漠视,我们常听见有人说,现代汉语诗不适合读。今天我们说“读”诗,多数时候是“看”诗,不经过读的身体动作发出声音,当然也就没有了经由听觉而产生的身体反应。
诗的物质材料是语言,声音是语言的一种属性,所以也一定是诗的一种属性,而且与意义密不可分。我们平常说话,即使在大多不自觉的状态下,也有语调、节奏,甚至韵律;我们唱歌,是语言和乐曲的融合。诗的声音,应该在这二者之间。也就是说,它不能依赖语言之外的乐曲,而是从语言自身产生出音乐性,这需要自觉的意识和探求,而不同于日常说话的情形。
(以上三张均为“侧耳”团队主播们亮相今年上海书展)
现代汉语诗没有形成固定的声音形式,却不意味着放弃声音的追求,相反,倒是为这种追求增加了难度,也敞开了实践的空间。发掘和创造现代汉语的声音表达,把音乐性变得丰富和复杂,而不是指向一种或几种声音的模式,音乐性的套路,是值得诗的作者、读者和听众去不断尝试的事。
当我们说现代汉语诗不适合读出来的时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有很多诗确实昧于声音上的表达,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们听觉的狭隘和迟钝,对声音和音乐性的感受与理解因固守成见而懒惰。没有一成不变的、预先存在那里的音乐性,有的是这首诗不断生成的、符合期待/ 偏离期待/ 有意对抗期待的声音和音乐性。这个,反倒是现代诗的声音魅力所在。
由此而言,我们还需要练习我们的耳朵,让它变得开放、敏锐、积极,能够感受现代汉语诗复杂、变化、丰富的声音形式。而诗本身,也需要接受声音的检验。
《冬天的树和春天的树》
上海人民出版社
在这个意义上,侧耳的诗选,不同于大多数诗选的特性,就清晰地显示出来。作品本身的选择不必多说,除了通常的选好诗的标准之外,他们还自然地加上了一般诗选忽略的一条:声音的检验。如果你是这本诗选的读者,除了习惯的“看”诗之外,也请听听他们读诗,听听这些声音的诠释;你也不妨自己读,读出声音来,听听自己的声音诠释。让身体的反应,加入到对诗的感受和理解中来。
由电视新闻主播组成的这个团队,读诗已经三年了,他们的公号“侧耳SH”不热闹,也不孤独。我时常听他们的声音,有时会想,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个事啊?我知道他们挑选作品要反反复复斟酌商量,录制过程近乎严苛,有时一首短短的诗要录好几遍。为什么读诗?当然可以列出一些理由,不过最深切的感受在读诗人自己那里;这本诗选的读者听过他们的声音,如果自己也成为读诗的人,就不需要别人来回答了。
(本文系《冬天的树和春天的树》一书序言)
作者:张新颖(复旦大学教授,评论家)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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