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生于南方,长于北方……作家张抗抗的人生地理节点,连成她的人生轨迹——祖籍广东,生于杭州,下乡、求学、工作于黑龙江,中年回返北京。从南方到北方,一路求学、求知、谋生、发展,迁徙的自由带来创造的力量,南方和北方既是张抗抗生活的地理版图,更是她创作的文学版图。日前,张抗抗携散文集《南方》《北方》亮相上海,这是她编选的以地域主题为线索的散文系列,梳理了过去40年来的散文创作,同时收入其近年来一些新作。两部散文集并不是简单按地理上的南方北方概念进行区分,更多是文化认同上的考量,内容涵盖自然风格、人文历史、民间习俗、吃穿住行,既是文学读本,也是文化读本。
“19岁那年,正是对文学的梦想,让我主动离开家乡去往北大荒,要去寻找远方的意义。”新书分享会上,张抗抗坦言,当身处远方之时,又回首发现故乡成为了心中念念不忘的“远方”。作家赵丽宏认为,这两本书记录下张抗抗的人生经历和心灵意识。我们听听作家本人怎么说:
我曾说过自己是个“跨地域”作家,也是一个故乡在远方的“无根”作家。我不是井,我是一条河,一条从广东发源、流经江南、一直流向了遥远的东北平原,最后辗转回到北京的“运河”。
由于运河一路补充汇入的水源,气质(水质)有点浑浊不清,就像我的口音。南方人说我已经是个北佬,而北方人总是很快就发现我不是“永定河”“潮白河”,而是起自杭州的运河。(不敢加“大”字)。
我这条载着各式人物、载着自己载不动的忧思的“运河”,几十年缓缓流过很多地方,水流经过之处,船头冲开的浪头、船桨划开的水迹,水线其实都嵌留在岸上。岸边四时不同的风光景色总是吸引我的视线,使我无法停下来成为一个湖泊一汪池塘或一口井。尽管国外有不少伟大的作家,一生都住在一个偏僻的小镇,有的作家一生都在同一个地方打井。也有一些作家,一生像一条河一样流淌。但如今我的人生已过大半,很多事情都已无法重来,我只好安慰自己定下心来,做一条宽阔平缓的运河了。
如若把我的人生地理节点连接起来,是一条由南到北的长长斜线。中年以后,斜线折返,到达北京并停留下来。我在北京定居了三十六年,超过了我在江南的十九年加上在东北的十四年的总和。
很多人不明白我怎么会和广东扯上关系,但我的父亲和奶奶爷爷确实是祖祖辈辈的广东新会人(现划归江门),我的祖籍当然就是广东啊。我的爷爷和大多数广东人一样外出谋生,但他没有下南洋而是去了上海。我父亲在上海虹口区的广东人子弟小学受教育,抗战时期成为一名进步青年记者,在浙北“敌后”来去时,在德清洛舍小镇,与一个进步女学生结识并相恋。这个女生后来成为我的母亲。
《南方》《北方》
张抗抗 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
1950年我出生于杭州,在杭州出生并度过了少年时代。十九岁离开杭州去北大荒农场上山下乡,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自学写作,二十七岁到哈尔滨上学,后来留在哈尔滨工作,在东北的时间长达十四年。三十三岁以后在北京定居至今。算下来,我在北方生活的时间,早已超过了南方。我生长于南方,成长于北方。
厘清以上的来龙去脉,就是这套散文集《南方》《北方》的由来。
中国当代文学一直到“寻根文学”那个阶段,才开始重新审视并探讨地缘文化因素,对作家作品的生成和影响。不同的地理和气候环境产生的文学作品,除了方言俚语之外,真正差异在于内在的气韵,气韵的运行不是通过故事,而是通过文字语言来体现。南方温暖富足,空间相对狭隘,没有巨大的气候压力和紧迫感,情感细腻温婉,语言也因此变得甜腻而琐碎。而北方的旷达与寒冷,使得人们渴望热切的交流,痛快淋漓的宣泄,故语言粗犷豪放,具有天然的幽默品格。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进入“语言大一统”时期,南北语言趋同的年代,就像“男女都一样”。近年来,南北文学的差别逐渐加大,有了更多“只能属于那个地方”的作品。几十年历练下来,如今我写江南的故事,通常使用带有江南情致的句式,比如《赤彤丹朱》《把灯光调亮》等。而在书写北方人物的时候,则用北方的语气和腔调,例如《作女》《在北京的金山上》等。而《情爱画廊》这类“双城故事”,则两种语言交替。这种切换对于我已经驾轻就熟,在我刚完成的长篇新作里,将有更多展现,可谓来去自如游刃有余。南北方兼具的“跨地域”写作,带给我莫大的创作乐趣和语言快感。
我虽然已在北方生活了几十年,但由于每年都回杭州探亲或采风,与江南始终保持着亲密、持久的联系。我对母亲的故乡德清怀着美好的思念之情,对浙江的美丽山水及人文历史传统,一直抱有亲近感和认同感。只是常年在北京,南北文化错杂,国外和国内的其它许多地方,都在不停地吸引并分散着我的注意力。西北和东北、广东和西南,视野内的景物太多,江南仅是其中一角。然而大半生兜兜转转,最终发现除去国外纪行,我所有的作品,可归结为两大板块:南方与北方。
那些“小说”之外我亲历的种种美景美地,千里万里之遥、南方北方之异,南北文化的碰撞与融合,在我几十年来大量的散文作品中,都留下了鲜明的印记。那些真实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都留在我的散文作品里。
很多年前,我曾打过一个比方,杭州是我的原生血肉,黑龙江是我的骨骼,北京是我的大脑和心脏。我在黑龙江锻炼了成长期的骨骼硬度,在北京这个大气象的都市里,训练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而杭州,对于我是一个休憩补血之地。
在中国,如我这样“跨地域”的作家相当不少,然而,如我这般一年年记录下南方和北方文化如何滋养了自己的作家,也许并不很多。
很多年来,我一直想把自己这些“文化散文”进行分类,把我几十年写的所有带有鲜明地域特色的散文,分成“南方”“北方”上下两部散文集。我可籍此回望、审视自己写作的本源与变化,读者也可借此看到地域文化在一个作家身上发生了哪些潜在的影响,如何塑造或修改着一个作家的文化基因。在我看来,即便是那些地域落差极大的作品,作家对生活的爱与思考是恒久不变的。地域对于一个作家并非是决定性的,重要的是文学品质和思想内涵。
感谢浙江文艺出版社圆了我这个梦。
现代人热爱行走或迁徙。我愿南方或北方的读者,都能从这部书中获益。
作者:张抗抗(著名作家)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宣晶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