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复旦大学受教育部委托,连续举办了三届作家班。走过30年后,复旦大学中文系与作家班成员策划组织了《复旦大学中文系“高山流水”文丛》全16册,以展示作家班创作实绩,其中记录了怎样的生命痕迹?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陈思和为文丛作总序,经出版方授权发布如下:
“五四”新文学运动一百年来的历史证明:新文学之所以能够朝气蓬勃、所向披靡,为中国社会的进步和发展作出了那么大的贡献,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它始终与青年的热烈情怀紧密连在一起,青年人的热情、纯洁、勇敢、爱憎分明以及想象力,都为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厚的资源——我说的文学创作资源,并非是指创作的材料或者生活经验,而是指一种主体性因素,诸如创作热情、主观意志、爱憎态度以及对人生不那么世故的认知方法。
心灵不单纯的人很难创造出真正感动人的艺术作品。青年学生在清洁的校园里获得了人生的理想和勇往直前的战斗热情,才能在走出校园以后,置身于举世滔滔的浑浊社会仍然保持一个战士的敏感心态,敢于对污秽的生存环境进行不妥协的批判和抗争。文学说到底是人类精神纯洁性的象征,文学的理想是人类追求进步、战胜黑暗的无数人生理想中最明亮的一部分。校园、青春、诗歌、梦以及笑与泪……都是新文学史构成的基石。
我这么说,并非认为文学可能在校园里呈现出最美好的样态,如果从文学发生学的角度来看,校园可能是为文学创作主体性的成长提供了最好的精神准备。
在复旦大学百余年的历史中,有两个时期对文学史的贡献是不可忽略的:一个是在抗战时期的重庆北碚,大批青年诗人在胡风主编的《七月》上发表个性鲜明的诗歌,绿原、曾卓、邹荻帆、冀汸……形成了后来被称作“七月诗派”的核心力量;这个学校给予青年诗人们精神人格力量的凝聚与另外一个学校即西南联大对学生形成的现代诗歌风格的凝聚,构成了战时诗坛一对闪闪发光的双子星座。
还有一个时期就是上世纪70年代后期,复旦大学中文系设立了文学创作与文学评论两个专业,直到1977年恢复高考的时候,依然是以这两个专业方向来进行招生,吸引了一大批怀着文学梦想的青年才俊进入复旦。当时校园里不仅产生了对文学史留下深刻印痕的“伤痕文学”,而且在复旦诗社、校园话剧以及学生文学社团的活动中培养了一批文学积极分子,他们离开校园后,都走上了极不平凡的人生道路,无论是人海浮沉,还是漂泊他乡异国,他们对文学理想的追求与实践,始终发挥着持久的正能量。74级的校友梁晓声,77级的校友卢新华、张锐、张胜友(已故)、王兆军、胡平、李辉等等,都是一时之选,直到新世纪还在孜孜履行文学的责任。他们严肃的人生道路与文学道路,与他们的前辈“七月诗派”的受难精神,正好构成不同历史背景的文学呼应。
接下来就可以说到复旦作家班的创办和建设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复旦大学受教育部的委托,连续办了三届作家班。最初是从北京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接手了第一届作家班的学员,正如《复旦大学中文系“高山流水”文丛》策划书所说的,当时学员们见证了历史的伤痛,感受了时代的沧桑,是在痛苦和反思的主体精神驱使下,步入体制化的文学教育殿堂,传承“五四”文学的薪火。当时骆玉明、梁永安和我都是青年教师,永安是作家班的具体创办者,我和玉明只担任了若干课程,还有杨竟人等很多老师都为作家班上过课。其实我觉得上什么课不太重要,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初的讲课情况,学员们可能也忘了课堂所学的内容,但是师生之间某种若隐若现的精神联系始终存在着。永安、玉明他们与作家班学员的联系,可能比我要多一些;我在其间,只是为他们个别学员的创作写过一些推介文字。而学员们在以后的发展道路上,也多次回报母校,给中文系学科建设以帮助。
三十年过去了。今年是第一届作家班入校三十周年(1989-2019)。为了纪念,作家班学员与中文系一起策划了这套《文丛》,向母校展示他们毕业以后的创作实绩。虽然有煌煌十六册大书,仍然只是他们全部创作的一小部分。因为时间关系,我来不及细读这些出版在即的精美作品,但望着堆在书桌上一叠叠厚厚的清样,心中的感动还是油然而生。三十年对一个人的生命历程而言,不是一个短距离,他们用文字认真记录了自己的生命痕迹,脚印里渗透了浓浓的复旦精神。我想就此谈两点感动。
其一,三十年过去了,作家们几乎都踏踏实实地站在生活的前沿,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呼啸中,浮沉自有不同,但是他们都没有离开实在的中国社会生活,很多作家坚持在遥远的边远地区,有的在黑龙江、内蒙古和大西北写出了丰富的作品,有的活跃在广西、湖南等南方地区,他们的写作对当下文坛产生了强大的冲击力;即使出国在外的作家们,也没有为了生活而沉沦,不忘文学与梦想,是他们的基本生活态度。他们有些已经成为当代世界华文文学领域的优秀代表。老杜有诗:“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这句话本来是指人生事业的亨达,而我想改其意而用之:我们所面对的复旦作家班高山流水般的文学成就,足以证明作家们的精神世界是何等的“轻裘肥马”,独特而饱满。
其二,三十年过去了,当代文学的生态也发生了沧桑之变。上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已经从80年代的神坛上被请了下来,迅速走向边缘;紧接着新世纪的中国很快进入网络时代,各种新媒体文学应运而生,形式上更加靠拢通俗市场上的流行读物。这种文学的大趋势对“五四”新文学传统不能不构成严重挑战,对于文学如何保持足够的精神力量,也是一个重大考验。然而这套《文丛》的创作,无论是诗歌、散文还是小说,依然坚持了严肃的生活态度和文学道路。我读了其中的几部作品,知音之感久久缠盘在心间。我想引用已故的作家班学员东荡子(吴波)的一段遗言,祭作我们共同的文学理想:
人类的文明保护着人类,使人类少受各种压迫和折磨,人类就要不断创造文明,维护并完整文明,健康人类精神,不断消除人类的黑暗,寻求达到自身的完整性。它要抵抗或要消除的是人类生存环境中可能有的各种不利因素——它包括自然的、人为的身体和精神中纠缠的各种痛苦和灾难,他们都是人类的黑暗,人类必须与黑暗作斗争,这是人类文明的要求,也是人类精神的愿望。
我曾把这位天才诗人的文章念给一个朋友听,朋友听了以后发表感想,说这文章的意思有点重复,讲人类要消除黑暗,讲一遍就可以了,用不着反复来讲。我不同意他的观点,我说,讲一遍怎么够?人类面对那么多的黑暗现象,老的黑暗还没有消除,新的黑暗又接踵而来,人类只有不停地提醒自己,反复地记住要消除黑暗,与黑暗力量做斗争,至少也不要与黑暗同流合污,尤其是来自人类自身的黑暗,稍不小心,人类就会迷失理性,陷入自身的黑暗与愚昧之中。东荡子因为看到黑暗现象太多了,他才要反反复复地强调;只有心底如此透明的诗人,才会不甘同流合污,早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之所以要引用并且推荐东荡子的话,是因为我在这段话里嗅出了我们的前辈校友“七月派”诗人中高贵的精神脉搏,也感受到梁晓声等校友们始终坚持的文学创作态度,由此我似乎看到了高山流水的精神渊源,希望这种源流能够在曲折和反复中倔强、坚定地奔腾下去,作为复旦校园对当今文坛的一种特殊的贡献。
复旦大学作家班的精神还在校园里蔓延。从2009年起,复旦大学中文系建立了全国第一个MFA的专业硕士学位点。到今年也已经有整整十届了,培养了一大批年轻的优秀写作人才。听说今年下半年,这个硕士点也要举办一系列的纪念活动。我想说的是,作家们的年龄可以越来越轻,我们所置身的时代生活也可以越来越新,但是作为新文学的理想及其精神源流,作为弥漫在复旦校园中的文学精神,则是不会改变也不应该改变,它将一如既往地发出战士的呐喊,为消除人类的黑暗作出自己的贡献。
写到这里,我的这篇序文似乎也可以结束了。但是我的情绪还远远没有平息下来,我想再抄录一段东荡子的诗,作为我与亲爱的作家班学员的共勉:
如果人类,人类真的能够学习野地里的植物
守住贞操、道德和为人的品格,即便是守住
一生的孤独,犹如植物
在寂寞地生长、开花、舞蹈于风雨中
当它死去,也不离开它的根本
它的果实却被酿成美酒,得到很好的储存
它的芳香飘到了千里之外,永不散去
停留在一切美的中心
——《停留在一切美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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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大学中文系“高山流水”文丛》文丛书目
东荡子《宣读你内心那最后一页》
凡一平《博士彰文联的道德情操》
卢文丽《韩国姑姑》
聂茂《保卫水稻》
施玮《红墙白玉兰》
舒洁《雪落心灵》
箫声曼《走进古堡》
张秉毅《烽火美人》
(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
阿婷《一个人的爱情》
陈力娇《红灯笼》
郭建强《大道与别径》
华德民《与圣人为邻》
鲁微《极地漫步》
聂虹影《兵心虹影》
王琰《繁尘过后》
徐彦平《徐彦平诗选》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陈思和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宣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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