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颙既是出版界的作家也是作家中的出版人,在他40余年的创作生涯中,以知识分子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就有三部曲《雪庐》《烟尘》和《门槛》等,但却没有一部涉及自己工作了多年的编辑出版领域,“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自己最熟悉的专业”。为什么要刻意回避?孙颙自己的回答是“珍惜”。坦率地说,这个回答多少有点“狡猾”,何以如此暂且按下不表,而今,这个被 “珍惜”了几十年的素材终于成了他长篇新作《风眼》中的“主料”。
《风眼》的主要场景就是出版业。这个场景我熟悉,毕竟本人也在那里“厮混”了二十年,迄今都还忝列其中;这个场景要成为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的“主料”的确不那么容易。这里集中了一群自己多不“码字儿”却偏偏还要整日价看别人“码字儿”的主儿,看得开心了就将这“码”好的字儿变成铅字变成书,看得不开心或是不那么开心时就要或字斟句酌地写上一封谢绝使用的信函或苦口婆心地引导那“码字儿”的主儿如何如何地进行修改。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滚动着直到地老天荒,没跌宕少起伏,没冲突少恩怨,寡淡得如同凉白开,而作为长篇小说之“主料”免不了需要将其打理得风声水起、香气四溢,这个领域本身就不太有“戏”也更是对作家能耐的一种考验。
身为出版同行,将自己所在行业描述得如此“惨淡”似乎也有点说不过去,但此业常态的确如此;于是再搜肠刮肚一番,使劲地搜寻着它究竟有没有非常态的不寻常处?最终的答案是有,那就是围绕着对某部书稿的不同认识。
说来见笑,对某部书稿存有不同认识这也算事?还不寻常?!一般来说,面对同一书稿见仁见智的确再正常不过,但如果这“仁”这“智”有些来头,那原本正常不过的事儿也就别有了一番风味。果然,被孙颙用作自己长篇小说新作《风眼》“主料”者就是如此。而且以“风眼”为题同样是颇有意味的。
所谓“风眼”,这个气象学上的名词本意特指位于热带气旋中心、天气十分稳定的那片地带。说白了,就是台风的中心位置,但不可思议的是这里反而风平浪静。整部《风眼》的故事核心和情节走向大体就是“风眼”的“套路”,这也恰是孙颙作为一位成熟作家的过人之处。
作品以一家沪上乃至全国知名且有着几十年历史的大出版社为主要场景,他们在某个年代推出了一套名为“市场经济常识丛书”。用今天眼光看这一定只是一套小儿科得不能再小儿科的普及类图书了,但在某个年代的某个地方,却完全有可能成为一桩不得了的大事。果然,这家出版社主管单位出版局党委的主要负责人魏书记就以个人名义,在某大报用于内部交流的热点情况分析上给这家出版社的社长及班子成员批了几行字,其中“所谓市场经济常识,是哪家的常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想影响舆论,还是想挑战国家前进的方向?”如此咄咄逼人的口吻所幸还只是个人而非党委正式意见,然而,就是这纸个人的意见同样足以将这家出版社的班子“呼啦”一下子给刮到了“风眼”处,看似一如既往平静的表面开始涌动起巨大的潮汐,在这档口,班子中的五位成员立即出现分化瓦解,呈现出三类人生“表情”。
一是以社长老唐为代表,包括副社长兼副总编辑老牛和副总编辑郭道海在内的“求实类”。按理说,他们仨本都不是这套小丛书选题的坚定拥趸,在魏书记的“叱责”面前,大可以不同程度地将自己或摘出来或洗清自己的责任,然而他们却坚定地认为:从内容上看,这不过只是一套带有探索性知识性的小丛书,大可不必如此上纲上线;从现实看,中央文件中已出现“有计划的商品经济”的新说法,经济实践中的这种实例更是不胜其数;从批评源路看,魏书记又只是个人意见而非组织正式决定。既然如此,作为出版社的当家团队,当然就应该尽心尽责地直抒己见,澄清是非。如此“不唯上、不唯书”的精神与作为,既见出了一个党员知识分子的正直与良知、责任与担当,也是出版业为中国的改革开放伟业不断走向深化做出自己贡献的一个缩影。
二是以副总编辑秦含为代表的“缩头类”“变色龙”。作为这套丛书选题的幕后始作俑者,在提出这套选题之时,这个鼓噪得比谁都厉害都夸张,只是一见上面有丁点风吹草动立马成了缩头乌龟,以至于不惜干出私自篡改审稿意见推诿责任的龌龊勾当,最终逃之夭夭而为天下所耻笑。
三是以副社长老王为代表的“另类”。之所以称其为“另类”是因为这个在出版社分管行政与发行的副社长,其气质与所谓出版社的班子成员几乎完全不搭,倒更像一个精明能干的人。其典型的“表情特征”就是做起事来有板有眼、一丝不苟;没有太多的是非立场,其价值取向一是只认自己的顶头上司二是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往好里说,这类主儿天然具有市场经济条件下的经营基因,赶上了这样的背景,就能大施拳脚一展身手。果然,这位老王的确将出版社的行政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条,将那套小丛书的发行做得风生水起,赚得个钵满盆盈。
我曾经说过:小说写作无所谓新旧之分,只有优劣之别。《风眼》当然是典型的、中规中矩的传统小说写作一路,它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以人物为作品的中心与聚焦点。孙颙的这部新作虽以编辑出版为“主料”,但着力点无疑是落在人物的性格、内心与行为。作品中每个有名有姓的人物无论笔墨分配多少,都各有不同精彩的内心与行为描写。拙文以上对作品中主要人物所进行的分档归类则更是具有某种形而上的意义,而这种意义在当下尤显珍贵。“求实类”的本质是清醒、担当和责任,这与中央当下一再呼唤的“有作为、敢担当”高度吻合,难能可贵;而“缩头类”“变色龙”则无异于中央当下痛斥的“懒政”“庸政”和阳奉阴违之流,此类小人虽早已为正义与道德所不耻,却偏偏还有许多闪动在我们的身边。从这个意义上看,孙颙在从事小说创作几十载后才首次以这个自己无比熟悉的领域为新作的“主料”,的确是一种“珍惜”;作为读者的最好回报我想则应该是无比“珍惜”地仔细品尝《风眼》所蕴含的意味与风骨。
作者:潘凯雄 (知名文艺评论家)
编辑:郭超豪
责任编辑: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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