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气候变暖导致的海冰减少,北极熊正面临着生存危机,成为气候变化的“代言人”
“漫长干旱是气候房间里的无声大象”这句话,无疑是布莱恩·费根《气候改变世界》一书的精髓。在地球46亿年的历史中,气候从未停止变迁,一直在冷暖、干湿之间游移。大地是一本地球历史活页书,气候则是伟大的史家,将冷暖、干湿烙印在土壤、树干、洞穴、珊瑚礁、海底。在没有人类的古早年代是如此,在科学昌明的21世纪亦然。年代久远之后,这本书越来越厚,增添了许多新页面,旧的页面却不免日渐残破。地球的气候历史,变成断简残篇中稀疏的只字词组与残缺不全的图像。
幸好,20世纪科技发展快速,科学家得以利用各种复杂的技术,重建古代气候的可能相貌,拼凑出冷暖干湿交替的气候韵律。当我们面对21世纪“全球暖化”的警讯与预告,却赫然发现自己身处于气候史上的相对冷期,期间则又夹杂着冷暖交替的时期。气候的冷暖是相对的,相对于过去8亿年,目前的气候或许处于相对的冷期,却可能是这1000多年来最暖的时期。由于人类排放温室气体不但不见稍减,还有加速的趋势,气候学家推估未来100年,全球暖化将更加严重。他们预测许多地方将面临严重的干旱,剧烈天气也将更为频繁。然而,这一切都还是初步的推估。在这高度不确定性的年代,人类仿佛彷徨于十字路口的孩童,不知何去何从。有人质疑气候学家模拟推估的可靠性,也有人想到何不从地球的历史活页书寻找相似的历史事件,以古鉴今,或许还可窥未来。
历史上的暖化事件很多,最近的一次是所谓的“中世纪温暖期”,发生于公元800年至1300年间。相对于其他更早的暖化事件,地球历史书记载的中世纪温暖期信息还算丰富。虽然已经有不少学术研究探讨中世纪温暖期各地的气候特性,却难窥其貌,甚至还在争论中世纪温暖期是否是全球现象。费根参考许多研究结果,认为或许我们仍无法确定暖化现象曾发生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但毋庸置疑的是,暖化发生在地球的许多角落,全球暖化有迹可循。不仅如此,费根还发现长期干旱是许多地区的共同特征,在欧洲、欧亚大陆的大草原、北极圈、美国西部、热带太平洋、中国、印度、中南美都曾发生过。
无巧不成书,气候学家推测21世纪的全球暖化将使得内陆地区的干旱更加严重,某些地区的暴雨事件将更为频繁而剧烈。这意味着两极化的气候变迁,套句时下的流行用语,就是“M 型气候”。温度高的大气能容纳更多水汽,亦即较不易饱和;一旦饱和,却又可以凝结出较多的水滴,降至地面成雨,因此雨量变多。水汽凝结时,会释放出大量的热量,使得天气系统更为激烈,因而暴雨事件更加频繁与剧烈。相反的,在半干燥地区(如撒哈拉沙漠南侧的萨赫勒地区),因为空气能容纳更多的水汽,因此更不容易饱和,地面蒸发将更加快速,地表更干燥,发生干旱的概率更高。费根发现,这样的情境曾发生于中世纪温暖期,更担忧历史即将重演——漫长干旱成为21世纪暖化地球上的普遍现象。他根据大量的文献与资料,抽丝剥茧,得到这个结论,让人眼前为之一亮,显现其身为杰出人类考古学家的过人功力。若将暴雨、台风比喻成急性肠胃炎,干旱就是中老年人的慢性疾病,来得无声无息,无法立即根治,情况好的还可以长期治疗,差的则为时已晚。干旱不像滂沱大雨、台风,如万马奔腾般铺天盖地而来。它的脚步缓慢却持续而坚定,经常为我们所忽视,惊觉它的存在时,早已深受其害而不自救。费根的神来之笔,将之隐喻为“气候房间里的无声大象”,再恰当不过。
费根身为考古学家,熟悉古代文明,自从1999年出版《圣婴与文明兴衰:洪水、饥馑与帝王》一书,开始阐述他联结气候与人类历史的独特观点,已完成《小冰河时代》《漫长的夏天》等科普著作。费根自称是“不怕被人讥笑的通才”(unashamed generalist),撰写许多科普与通识书籍,比起一些自视甚高的学者,更让人欣赏。中国读者对他应该不陌生,除了前述几本书,《法老王朝》《古代文明七十谜团》和《古代文明七十发现》都出自其手。
从考古与人类学,跨足气候变迁,费根一直试图联结气候变迁与人类历史。正如他所言,气候决定论(climatic determinism)长期以来被考古学家与历史学家所唾弃,他却对一般人甚至科学家对古代气候变迁的轻忽,感到震惊与不解。他认为从历史中,我们可以了解古代人类社会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气候变迁与干旱,作为借鉴。以往资料不全,气候与人类社会的关联被忽视,可以理解;现今从树轮、冰芯、岩芯、洞穴取得的许多气候信息,则让我们有机会真正地去联结历史气候变迁与人类社会的发展。他说:“这是我们首次能正确评估气候变迁对古代人类社会的冲击,了解那是影响人类历史的许多因素之一,甚至有时候是重要的因素。”费根显然不是盲目的气候决定论者,而是一位智慧的气候—人类历史联结观点的先行者。
近年来,气候变迁已经演化成复杂的跨领域科学,不再是气候学家的专利,本书就是最佳的例子。费根在书中谈到,中世纪欧洲如何受益于温暖气候,许多伟大的历史建筑建于这个时期,经济与人口急速扩张。
他甚至认为:“气温较高的那几百年带来稳定的收成,进而促进贸易、引发战争,最终为近代欧洲的诞生揭开序幕。”但是,中世纪温暖期欧洲的森林砍伐规模,也是史无前例的,甚至为接下来“小冰河期”的欧洲种下恶果:“经过数百年的人口剧增和粮食普遍供应充足,四百年来漫无节制的砍伐森林和城镇急速成长,在中世纪温暖期结束时,欧洲大陆已大幅改观。但到了13世纪末期,欧洲面临严重的经济问题,因为人口成长的速度超过农产量的增加速度。”他进一步引申:“1000年前的世界,生机勃勃,缤纷多彩,许多地方出现乍起乍落的文明、强大君主与地方性战争。骆驼商队、丝路与季风,将欧、亚、非洲许多地区连成一气,世上首次出现不折不扣的全球性经济。”然而欧洲受益于温暖气候时,地球上许多地区却苦于干旱,造成人类的大迁徙,甚至文明的消失。吴哥王朝于中世纪温暖期建造了至今仍令人惊艳的吴哥窟,却因干旱而人去楼空;美国新墨西哥州的查科峡谷,曾经盛极一时,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玛雅文明也在漫长的干旱中,销声匿迹。这些观点或许让某些历史学家感到震惊与不解,却也不无道理,值得我们回味再三。
费根虽然联结了温暖气候与人类社会的演进,却也不断提醒读者,漫长干旱只是因素之一,人类的不当作为或反应才是导致社会无法永续的主因。比如,“(玛雅)人可以造水山或数百公顷的灌溉沟渠,但面对干旱、洪水、厄尔尼诺现象的自然威力,终究还是束手无策,特别是统治者对供养其民生所需的人民所受的苦难视而不见或毫不关心”。相反地,居住在美西大盆地的人“靠着对环境的了解和善于利用机会的本事,他们存活了下来,而在至为严峻的环境,经历数千上万年无比严重的洪水、干旱所淬炼出的生活方式,也因此赓续不绝”。
1000年前的温暖地球与普遍性的干旱,若与气候学家推估的未来全球暖化相比,恐怕是小巫见大巫。中世纪温暖期的经验,是否真如费根所言那般值得借鉴?我们无法预知,却值得参考。我们只知道,面对2003年炙热的夏天与干旱,科技发达、经济民生富裕的西欧有数万人丧生,经济民生严重受挫,和先民一样束手无策。费根对“大暖化”的看法或许不完全正确,但毋庸置疑的是,他的观点的确可以刺激我们对中世纪温暖期气候与人类社会的了解,更提醒我们过去发生过的事,未来也可能发生。以古鉴今窥未来,阅读本书无疑是一场丰盛的知识飨宴。
作者:许晃雄
编辑:卫中
责任编辑:李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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