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是我畏惧的文体,感觉像创作者给自己的作品加研究性注释,多少有点儿疯狂,令人汗出。但这种文字,对某些特定的读者想来不无用处,否则我也没机会收到邀约:请写个创作谈吧。我无法拒绝。
2010年,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祖先的爱情》出版,陆续便有几位约略知道我幼时专门学过围棋的朋友建议,何不把那段经历写成小说?当时我觉得,没什么好写的。这个看法一直延续到2017年4月。其间我主要在写作第二部长篇《范湖湖的奇幻夏天》和一些中短篇,女儿出生后又忙了一阵子翻译。但正如《童年兽》开头所说,关于学棋生涯的记忆始终伴随着我。
早在创作于2007年7月11日的一篇札记里,我写道:“……‘落子如飞!’我因这句奇怪的评语坠入一个又残酷又寂静的世界,多少年惝恍置身于沉闷的梦魇。那时候忧愁很短促,犹如一阵剧痛。岁月的雾气从四面八方袭来。我一会儿独自在郑州的大街上晃荡,脑子里塞满火腿肠、烩面、路边的电子游戏厅,一会儿说起荒腔走板的桂林话,一会儿又返回学校应付陌生的男女同学,穿过窄仄得让人揪心的巷子,步入幽暗冷清的百货商店……许多次我梦回童年,那栽满芸香科植物的黑色童年,而这些个童年大杂烩只留给我唯一的——也是深刻的——难忘教训:‘落子如飞’是臭狗屎。”
从上文不难看出我对那段过往的评价是多么负面。
然而,记忆之中也不乏动人片段。在落款时间为2006年3月26日的一篇札记里,我这样写道:“十四年前,我跟随姓吴的教头、姓关的大师兄,以及一位风骚的黑妞小师姐首次来到北京,住在动物园旁边的国家气象局招待所。时值盛夏,每天晚上我们洗完澡,在关门之后颇为静谧的动物园周围转悠,再去一个大礼堂看两场电影,或者去某居民区的露天大排挡吃夜宵。我记忆里,这是一段无比奇妙的时光……”
这篇札记涉及的往事,统统成为了小说素材。无论是当初经历那样一段日子,还是不久之前把这段日子写进《童年兽》,两者都让我感到满足。
《童年兽》
陆源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
此外,在一篇写于2010年7月的游记之中,我记述道:“二十多年前,作为一名缺乏斗志的围棋少年、一位忧愁的专业运动员,以及一个因为离家远游而高兴得要死的小男孩,我跟随教练乘坐绿皮火车,来到杭州参加段位赛。选手们住在九溪附近的一所疗养院里。我记得当时正值潮汛,钱塘江水混浊浩大,广远的对岸曚曚昽昽,终日笼罩在蛮荒雾气之下,仿佛两千五百年前的越王勾践还躲在远处卧薪尝胆,暗自狠笑。九溪一带草木繁茂,蚊子又多又凶猛。我与姓唐的小师兄每至黄昏便关上门窗,专心灭蚊,居然逐渐上瘾,致使它们的尸体多到要用筲箕来盛纳……”
而在另一篇完成于2010年12月的游记里,我这样写道:“十八年前,我不满十三岁,从遥远的兰州坐火车回家,其间在西安停留两日,等候转乘……实际上,这座城市没能给一名在失败阴影中梦游的少年棋手留下太多印象,以致我从来不相信自己到过西安……那年,在兰州,有个深不可测的大胖子荣升为专业九段,前途无量。后来他跑到北大去学历史,从此行踪不明……”
应当说,配合不同季节、地域、生活状态,有关围棋的回忆总是不时涌现。对了,除了多次梦见自己重返高考的考场,我还多次梦见自己重返围棋升段赛的赛场。该如何摆脱或安置这一切?随着时间推移,要动笔写一写棋童生涯的预感日益强烈,且大致觉得我本人的文学训练和准备皆已充足。
写作之外,我是一名出版社的文学编辑。2015年,我编校了法国大作家路易-费迪南·塞利纳的长篇小说《死缓》。这部半自传性作品,叙述围绕着主人公小费迪南的坎坷生活展开。正是《死缓》给予我至关重要的启发。我意识到,如果采用与之相近的叙事语调甚至文字风格,那么我倒也有勇气和兴致来谈一谈自己的童年了。事实上,《童年兽》开头提到的那部“充斥着无数惊叹号和省略号的长篇小说”,就是指《死缓》。
促使我下决心写作《童年兽》的另一个诱因,比策划出版《死缓》更直接的诱因,是与“90后”作家郑在欢的一次深谈。2017年4月,郑在欢把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驻马店伤心故事集》寄给我。我才读了两篇,心中一动,立即联系作者,希望能跟他见个面。实际上,以前我与郑在欢在不同的场合见过好几次,只因从未细读他的作品,加之他话也不多,所以我对他印象不深。
但《驻马店伤心故事集》让我觉得,他有叙事天赋,童年资源也利用得非常好,非常妥当,在这个方面,我可以向他学习不少东西。那天我们颇为坦率地谈论了关于文学创作的方方面面,以及关于童年往事的方方面面。这次在一间狭小四川菜馆的交流,让我有一种豁然明悟之感,犹如拨云见日,雨过天晴。《童年兽》的《前记》大约正是在当天下午,在一趟乘客稀少的地铁列车里写下来的。从情绪酝酿、精神建构的意义上讲,《童年兽》在那个下午大势已定,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它一字一句地写出来。
整本小说的实际字数八万有余,我用了九个月写完。这对我来说是很快的速度了。我写作一向缓慢,每天写作的字数很难超过五百,且屡有中断、停滞。但《童年兽》的写作总体上非常顺利,有些日子我甚至写过了一千字。我几乎不必费心去想什么故事情节、什么人物形象,它们全在我的脑袋里,我要做的,不过是挖掘自己的记忆而已。这是我以往的写作不具备的有利条件。创作《童年兽》的过程之中,我偶尔笑,偶尔哭,时时回头修改、增删,完全不担心什么文本结构,不去考虑什么时候该另起一章,什么时候该全书收尾。
《童年兽》于我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它让我体悟到,当初的不幸生活,今天还可以转化为远非那么不幸的生活的一部分。
作者:陆源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王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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