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孙颙的最新长篇小说《风眼》日前面世,在文学与出版界引起高度关注。作品以小见大,围绕一本书的出版,展现改革开放四十年出版行业的变化以及由此勾连起的精神世界。
好的文学,好的出版物,都是靠岁月的删选、积累、传播和保存。本期《文艺百家》的名家对谈,我们邀请孙颙和北京的著名评论家于青谈一谈关于《风眼》和出版、阅读的相关话题。——编者
作家孙颙
于青:知道你的新作出版,又是写出版行当的故事,很有兴趣地拿来读。一口气读完,冒出不少感觉,京沪走动需要时间,隔空和你交流一番。
孙颙:你长期在出版业工作,又身处北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特别想听到你的见解。《风眼》写作时间很长,酝酿起于何时,已经记不清楚,其间常有忐忑,一是担心同行不以为然,二是忧虑业外不感兴趣,因此你的意见对我非常重要。
于青:先说点让你舒坦的话。你来讲出版人的故事,在我看来,属于绝配。你写了四五十年小说吧?进入出版界,我记得也有四十来年,你不写,说不过去。不是说这个行业不能写,但要全景式地写就出版人的故事,不容易,业外的作家写起来会更加辛苦。很少听到出版业有惊心动魄的故事,有大起大落的传奇,它的日常,就是找作者,编书,埋头于文化积累,你到编辑部看看,乱七八糟堆着书刊和来稿,常态是枯燥、单调。
孙颙:你说出实情。大学生毕业前,把出版社想得很高尚,进了出版社,常常坐不住。窗外桃红柳绿,风景大好;屋内冷落寂然,古板无趣,再加上收入甚低,没多少时间就强烈地想跳槽。
于青:你愿意把枯燥的编辑故事写给社会读,是很多同行叫好的原因。你有几十年生活积累,编辑和行政均担当过,我打开书本就跳出个念头,你驾轻就熟,出手已定胜局。
孙颙:哪里啊,实际上,我出手后一直忐忑,犹豫得很,主要是故事的切入点,不知道找对没有。找错了,就像科研的方向不对头,南辕北辙。
于青:我对小说的标题琢磨了好一会,觉得这书名难得!出版上接政治文化,下联经济民生,有全景式的产业背景。看似平淡,实则风云际会。你说,哪个大事件,离得开出版?“风眼”,这个词儿用得恰到好处。那飘散墨香的纸页,常常与周遭的山呼海啸密不可分。孙颙:写开天辟地的革命运动,容易写出气势,写编辑部里终日编校,就不容易精彩。
于青:我注意到你用一个出版事件切入,不在具体的进程中多花笔墨,而着重写知识分子们的精神世界。改革开放初期关于市场经济的讨论,引发出版每一个环节上的悸动,把出版链条的横切面完整呈现。从出版人的敏感和责任担当,到文化人的理念和操守,到出版业本身不得不走的市场化趋势,能够给读者提供行业的复杂背景,又能增添对出版人行为理性的认识。
《风眼》被业内称为“中国版《编舟记》”。图为日剧《编舟记》剧照
孙颙:你这么说,我觉得酝酿多年的这部小说,写得太值了。我写过多部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写出版,这是第一部。
于青:我读过你的不少小说。在我看来,你写的属于文人小说,不徐不急,娓娓道来,看似传统的叙述风格里,蕴藏着文人情怀。《风眼》,比起你以前的作品,更显得老到。作者的理念和情怀,如雪泥鸿爪,不着一字,尽得风骚。与你其他一些小说不同,《风眼》没有追求宏观叙事,阔达背景,而是以小见大,细微辩精,读来如夏风秋云,非常快意。
孙颙:我明白你的话里隐藏着婉转的批评。你觉得我过去的作品,在细微处着力不够,存在明显的薄弱?
于青:宏大与细微,如何把握适度,是创作的大课题,我只是说读作品时的感觉。把小说还给小说,给出版尊贵的地位,是这部小说在慢慢的叙述中自然表达出来。真正的文化,不需要太多的花头,经过岁月浸泡而彰显实力,好的文学作品也不需要过度包装才能生存。好的文学,好的出版物,都是靠岁月的删选、积累、传播和保存。
孙颙:你这番话,关于岁月删选的话,值得眼下做出版的朋友们深思,也会让搞创作的朋友们品味。
评论家于青
于青:我们两个,有一点很像,既做编辑出版,又自己写一些东西。读《风眼》的时候,我就在思考,面对同一部作品,站在作者的角度想问题,与站在编辑的角度想,有什么不同?相同的不用说,都是追求文化精品,不过,两者的不同之处是什么呢?
孙颙:我也难免有这样的换位分析。据我的体会,作者,更多地考虑自己想表达什么,服从内心和个性;编辑呢,除了努力理解作者的愿望,还要多多考虑外部环境,怎样让多数读者喜欢阅读作者的作品。
于青:我看到《风眼》的一个细节,大约是佐证你的意见。关于那套丛书,本来有两种命名方案,一是《市场经济知识丛书》,二是《市场经济常识丛书》,只有一字之差。王副社长极力主张第二种名称,说是容易抓住读者,好卖,这大概就是出版社的角度,“常识”的号召力大,就像某某某ABC,是非知道不可的。
孙颙:一字之差,浪花四溅。“知识”,相对中性,“常识”有明显倾向,书中写到的一些分歧也是因此而起。
于青:这种咬文嚼字,感觉可笑。不过,王副社长多年做市场营销,他的直觉有道理,对于当年很少了解“市场经济”的中国读者,急于补充“常识”的心理,被他抓住了。
孙颙:作者与编辑不同的关注,我这本小说《风眼》的封面设计过程,也直接出现了。那个设计的初稿发过来,我看了觉得不舒服,太新潮,和我这把年纪不相符,这就是作者的自我立场;出版社和设计人则坚持设计的原初构思,认为符合年轻读者的审美需求,买书的主力军是青年人啊,最多做点微调。书上市以后,我没话可说,豆瓣等渠道的反馈,认为此书“颜值高”,说明编辑和设计的坚持是正确的。
于青:尊重读者的需求,和迎合低俗是两回事。贴近读者,坚持文化内涵,是出版人必须考虑的两个方面。出版物的质量和品味,体现出版人的良心。内容优秀的出版物,即使一时不畅销,也肯定留得下来,生命力长久。花里胡哨没有内在分量的,热闹过,很快烟消云散,这个我们经历得多了。
孙颙:你的说法高屋建瓴。具体到文学出版单位,苦恼还是很多。眼下的市场难以掌控,一本小说,质量不错,往往只能印三千,亏本,当然可以硬着头皮印,但是多数书亏本的话,出版社要倒闭。
于青:市场经济,多元化选择,中国每年几十万种出版物,出版者难,读者选好书也难。中国人口虽然庞大,但受教育水平高的到底是少数,所以在图书市场,有时会有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我们埋怨没用,要坚持做下去,耐心等待社会进一步转型发展。
孙颙:我同意这个观点。作者也要有如此的信心。作者和读者一起成长,出版社和读者一起成长。
于青:谈到读者,就联想到“全民阅读”活动。记得有一年,我出国访问,在一个普通社区里,说是有一个读书会活动,问我愿不愿去。我想看看当地的普通人如何读书,就去参加。去了才知道,就是一些随意自发组织起来的读者,为了一个喜欢的作家或者一部作品,坐在一起闲聊。那天的话题是讨论张爱玲的小说。
孙颙:明白了,因为你是研究张爱玲的学者,写过她的传记,人家知道,特地邀请了你。
于青:也许是这个原因,出去访问前填写过简历,背景很清楚。那天有六七个读者发言,对张爱玲,有喜欢,有不喜欢,互相答疑,生动有趣。我后来就想,什么时候不靠动员,社区里大家自发讨论阅读,才真正是理想的全民阅读。
孙颙:在社会的读书气氛尚不浓郁的阶段,做点培育,浇水施肥,还是有益的。比如,上海现在有各种各样的读书会,与一年一度的上海书展相配合,对活跃城市的文化,好处比较明显。
各种读书会活跃了上海的城市文化
于青:我不反对参加社会上的读书会,不过,每个人心中要明白,阅读最后是非常私人的活动,不是别人要你读,是你内心需要。心中安静的人喜欢阅读,而要安静下来,自己要有文化有想法,必然是长期阅读的结果,这是一种良性循环。出版人是为此循环服务的。我们做这样的工作,天然有意义。你的《风眼》,表现如此有意义而素来低调的行业,大家自然喜欢。
孙颙:谢谢你的语言能力,形散神不散,最后还是回到让我舒坦的话题。这是激励,逼我不得不努力继续创作。
作者:孙颙(著名作家)于青(著名评论家)
编辑:张祯希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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