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出版圈子泡了40年,很多见闻和素材可以说手到擒来。它们强烈冲击着我,这份激情一直涌动着,不写出来,它就会折磨我、跟着我。”如果说每个作家都有一部命中注定、非写不可的作品,新近出版的15万字小说《风眼》,就是作家、出版人孙颙听从创作使命召唤所结出的果。
不过,这个过程远非外界想得那么瓜熟蒂落。
许多老熟人劝他:放一放吧,吃力不讨好的辛苦活儿;孙颙自己也有种“近乡情怯”的谨慎——他此前写了几百万字小说,其中描写知识分子生涯的故事不少,唯独没涉及出版编辑领域,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避开了自己最熟悉的专业。“素材只会多到需要取舍,但之所以没有轻易使用这方面的素材,说明我的珍惜。”
最终,放不下占了上风。“我的思绪,渐渐如波涛汹涌,很难平静下来。我回望来路,写出了《风眼》。此后的感觉,就像骑上了飞奔的骏马,身不由己,想下来也难了。”不写感觉对不起自己的孙颙,把完稿的《风眼》给老搭档、上海作协主席王安忆看,“她很挑剔的,但让我宽慰的是,王安忆说好看,贵在细节真实生动,她尤其欣赏小说中负责出版社发行业务的王副社长,说《风眼》把这一类曾在上海滩‘沉下去’因改革开放大潮又崭露头角的人物写活了。”
“如此无中生有,算是小说家的基本功夫”
对于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出版历程,孙颙既是见证者也是实践者。1982年初春,孙颙从华东师范大学毕业,进入上海文艺出版社,做了小说编辑;三年后,被推选为八十年代最为年轻的文艺社社长;之后历任上海市新闻出版局局长、上海作家协会党组书记……那些有关出版的台前幕后都被孙颙心思细密地编织进了《风眼》。
孙颙、作家孙甘露、新闻主播王幸亮相作家书店
资深出版人讲述出版业风云,《风眼》集中描摹了上海一家大型出版社在改革开放来临之际,因“市场经济常识丛书”的出版而遭遇风波、砥砺前行的故事,呈现出时代转型时的众声喧哗,也勾画了一代出版人的坚守与面临的挑战。小说中交织着虚构和真实的大量细节,耐人寻味。用孙颙自己的话来说,“人物是杜撰的,赖以杜撰的基因是真实的。如此无中生有,算小说家的基本功夫吧。”
书中,年过半百的牛副总刚调任出版社,为人谨慎不担肩胛;王副社长管发行,文化程度不高,谋划经营却游刃有余;另两位年过三十、风华正茂的秦副总和郭副总则风格迥异,秦副总交游广泛,策划选题有一套,谈谈恋爱也有一套,郭副总精于学术,策划的书高精尖却赶不上市场形势,少人问津;女编辑牛鹭鹭,美貌才华兼具,爱情之路却走得磕磕绊绊……他们的人生经历截然不同,但都为共同热爱的出版编辑事业奋斗。
昨天在作家书店的新书分享会上,孙颙分析了不同人物所代表的群像,他对在出版社干了一辈子的德高望重的唐社长充满感情,“他所代表的老一代知识分子非常可爱,他们也会吵架,但是他们争吵多和文化思辨有关,而不是为个人利益斤斤计较。离我们远去的这代人,他们的道德感召力是我写这个人物时最大的触动。”
写到唐社长因日渐衰老病痛来袭时,小说中有段心理独白——“他环顾小小的办公室,靠墙的玻璃柜中满是他心爱的书籍,这些年慢慢囤积起来。做出版,对爱书者而言,得天独厚,不必辛辛苦苦去书店淘书,甚至不必掏口袋买书。书是工作用品,会自动地不断地飞到他面前。……他把小办公室作为自己的书房,坐在里面,环顾四下的书籍,无论是陈列在书柜中的,还是堆在墙角落的,均是宝贝,虽然没空一本本地读过来,看着它们、嗅着纸页与油墨混合的气味,心里也舒坦。”
谈及小说“反派”秦副总编,孙颙认为,这个人物设定是聪明能干,“有时走在正道上可能做好事,但一旦坏起来或许比谁都坏。我想表现人性的复杂多面,天使和野兽并存,关键看哪一面被激发得更多。”还有像郭副总这样的人,“有学问,喜欢待在幕后,但有些木讷,很难有亮点,可是出版业离不开这样的人。”而王副社长则有着自己的一套生意经——“他喜欢自称出版商,他觉得一个‘商’字,说出要害。卖不动的书,你说得花好桃好,没人看,什么狗屁效益!”
“时间线太近很难写长篇,拉开一段距离落笔更从容”
“对照小说的诸多要素,难以寻找的,主要是故事的入口。”孙颙笑言,律师和医生,日常事务未必精彩,但偶尔或许会遭遇紧张惊险的情节冲击,比如特工、强盗、家族阴谋等,属于他们职业的题中之义,有足够天地供编故事者天马行空般发挥。“相比较,编辑的案头事务,能够发现这样花哨的机缘吗?不是说绝对没有可能,不过,若是真个惊天动地写出来,读者一册在手,或许心生抵触,认为故事过分生硬牵强,种种疑惑,在所难免。”
因此,必须寻找一块场景,找到如此这般的故事入口——是日常的,又并非司空见惯的日常,恰如其分,能够充分展开编辑们丰满而庞杂的内心世界。从这个角度也就不难理解,小说之所以命名为《风眼》,其实是暗示读者:看似平静的“台风眼”,也许周围正酝酿着惊人的风暴。
《风眼》
孙颙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这本书有意思之处,就在于通过出版社的日常生活把‘风眼’周围的风雨欲来,呈现得淋漓尽致。一个时代的风尚,就是旗子在飘,人们容易看到,而让旗子飘的风,人们却往往忽视了。出版业与整个社会思潮变动有紧密联系,小说描绘了特殊的出版大事件,却是通过出版社日常图景来反映的。”孙甘露评价,《风眼》的书名,是一种隐喻,透过这风眼,可一窥出版社的日常、人物、世态,进而观察中国社会处于变动时期的丰富精神面貌。
《风眼》之前的书名拟为《社长室》,“显然过于平实直白了,后来编辑建议我多从读者的角度来打量,最终确定了这个更具戏剧张力、更有悬念感的名字。”孙颙透露。
“旁人很难真正理解编辑这份行当,它甚至被曲解为 ‘剪刀加糨糊’的手艺活。但为此,他们献出了全部的情感和真诚。当一本好书被社会广为赞颂时,编辑们的奉献被作家的巨大身影所遮盖;但是,当一本书发生什么麻烦时,他们需要和作家共同承担一切。”《风眼》结尾的这段话,道出了孙颙置身出版业多年的复杂情感。
“之所以将小说时间限定在八十年代,是因为很多事情拉开一段距离观察,落笔会比较从容。写长篇离不开生活阅历、情感、认知等多方面的积累积淀,如果事情太近、太当下,写成有分量的长篇是很有难度的。”不过,孙颙也承诺,最近20多年的出版业发展起伏,已经排在他的“创作序列”里,“等到时机成熟了,积淀足够了,到我八九十岁时也许会写成下一部长篇。只要我还活着。”
作者:许旸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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