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二字,就像字面透露的那样:春光正好,天地一片明净,空气清新而湿润。
“清明”是二十四节气中唯一一个以形容词来定义的节气,也是二十四节气中唯一一个节日。
梨花风起正清明,清与明的组合,让人感觉到这个节气的清正与素雅,明亮与通透。
通往二十四节气的途中,有一场又一场的雨,唯有清明的细雨,最是令人断魂,南宋吴文英怀念离去姬人的《风入松》,有“听风听雨过清明”句。
一到细雨纷飞的清明,难免生出“生死两茫茫”的伤感,那些故去的亲人,总是出现在清明的思念中,于是花团锦簇的春日,不免带上悲伤的调子。
清明时节是应该落些雨的,淅淅沥沥,断断续续,它提醒健在的人,记住离去的人。
如果说春色让人忧伤,大约也只有清明了,“杏花春雨里,吹笛到天明”,那些最深切的怀念,说出口的只有一二,而十之八九,是深藏于心的。
一些至亲至爱的人,与我们隔着天上人间的距离,隔着今世与来生。
清明时节,草木在疯长,思念也在疯长。
子规声里细雨如织,返乡的泥路上,是行走在雨中的断魂人,是飘飞的纸钱灰烬和噼啪作响的鞭炮声。
家乡的父老乡亲,把过清明称之为“做清明”。既是做清明,少不得准备祭祖的食物。
这其中,必定有青团。做青团,通常是在清明前几日。清明之前的一二日,本是寒食节,只是人们记得端午日的屈原,而很少有人想起寒食节的子推。所以寒食节不得生火煮饭的旧俗,早早就给破了。
南方常用艾草、鼠曲草、浆麦草制作青团,取其青色。春天可食的野菜不少,肥嫩的马兰头、鲜嫩的荠菜、草紫、香气浓烈微辛的野蒜、叶子清透如翡翠的豌豆苗,都是春天餐桌上常见的身影。
不要小看这野豌豆苗,《诗经》里诗意十足的采薇,采的就是野豌豆的嫩苗。但最常见的,应是草紫(紫云英),还有艾草。每到春来,田头地角,总能见到大片的艾草,开着黄色的小花,叶子长得像孩儿面,上面有茸毛。花儿未全开时的艾草,十分鲜嫩,故乡人把这种艾草称之为青。
清明前,艾草正嫩,正是采青的好时候。乡人把采摘回的青洗净,和着糯米粉拌合,放在院子里的石头捣臼里,用石捣杵反复捣压。
捣青是个力气活,少气薄力的,捣个十来下,就觉得手臂酸软,而村妇们可以不歇气的捣百来下,直到变成糯韧绵软、色如碧玉的粉团。
青团可甜可咸,甜的是豆沙馅芝麻馅,还有就是笋丁、肉丁、胡萝卜丁等炒熟后拌合成的咸馅。
青团在竹蒸笼里蒸熟后,颜色从鲜嫩碧绿变成沉郁青翠。咬一口,糯糯的、韧韧的,带着植物天然的清气和香气。这青团墨绿的颜色,像春天最深处的色彩。
考究些的人家,会在青团上扑些金黄的松花粉。松花粉是松树的花粉,松树长得像德高望重的老者,稳重严肃,而松叶却像愤青,尖尖细细,像针一样,一簇簇向外伸长着,很不合群的样子。
春天时,松树抽蕤长出花骨朵儿,这种松树花称之为松笔头,是浅嫩的黄色,古人把这种娇嫩的颜色称为“松花色”。
春天松树开花时,采摘花穗,扑下花粉,清明做青团、冬至做糯米圆,都用得上。
除了做点心,也有人拿松花粉酿酒,元人张可久就道:“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实在是风雅。
在乡间吃到的青团,是用青做的,而城里人过清明,图省事,多半到菜场买成品,虽然青团也是墨绿的,不过不全是用青做的,有些是用青菜汁菠菜汁浸染成的,颜色虽也碧青,只是少了艾草特有的清香味儿。
家乡的清明团子有两种,圆滚滚的叫青团,扁平的,则称为青饼。我更喜欢青饼,乡人做好青饼后,用印模在青饼上按压出各种图案,有鱼,有花,有祥瑞的小动物,很是精致唯美。
乡人见我喜欢的样子,给了我几个印模,让我在青饼上按压出不同的图案,我喜滋滋地按了一个又一个。
清明祭祖的食物中,除了清明团子,还有海蛳。家乡北边的人有老话:“上坟呒海蛳,生儿乌兹兹。”我至今弄不明白,海蛳跟生个乌皮儿子之间有何干系。
南边的人则说:“海蛳撒坟头,下代儿孙起高楼。”南边的人眼光看得长远,在祖宗的坟头上撒点海蛳,想到的却是子孙起高楼,住豪宅。
清明是个长长的节日。家乡谚语道:“清明长长节,做到割麦歇”,在家乡,民间的清明活动,可以延迟到麦子收割前。
二十四节气中,唯有清明,将阴阳两界打通,此岸世界到彼岸世界的思念,是可以长一些再长一些的。
清明雨,陌上花。春意闹腾得紧,春光岂可等闲,踏青也正是时候。
逝者已逝,给生者留下的只有怀念和记忆的碎片,而生活还要继续。
于是,祭拜、追思之后,便是莺歌燕舞的陌上踏青。踏青路上,顺手折几枝柳枝,折几束山杜鹃,也算是不负有限的春光。
人世间的哀与乐,都交给清明这个节气了。
(摘选自《大地的耳语:江南二十四节气》一书)
作者:王寒
编辑: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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