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宾:李健鸣(知名剧作家、翻译家) 采访:邵岭 宣晶(本报记者)
近日上演于上海大剧院的话剧《哈姆雷特》,是导演李六乙继《李尔王》后,与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莎剧舞台本翻译计划”合作的第二部话剧作品。为还原莎剧的本真,并让当代观众欣赏到易懂又不失文学性的演出,知名剧作家、翻译家李健鸣重新翻译了《哈姆雷特》作为此次演出的台本。
本期“对谈录”,我们对话李健鸣。
胡军演哈姆雷特,一开始我是怀疑的。可是看了十分钟排练,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文汇报:你曾经和林兆华导演合作过《哈姆雷特1990》,如今又和李六乙合作新版《哈姆雷特》。对于这两个不同的版本,你自己的感受和评价如何?
李健鸣:最初我建议林兆华排《哈姆雷特1990》时,我们有一个认同:人人都是哈姆雷特。命运随时会降临到人的头上,哈姆雷特并不是特例,他只是很多人甚至所有人当中的一个。在戏里,我们做了一个很大的变动,把掘墓人摆到了最前头,联系过去与现实。那台戏确实很受欢迎,译稿是我根据英语、德语和朱生豪先生的译本重译的,也得到认可,大家的反馈是听起来挺舒服。
2008年,林兆华重排了“1990版”,我在上海看过。1990版最初是在排练厅演的,后来在北京电影学院的剧场演出,效果特别好,2008版就不够大气。
李六乙版是我最喜欢的。李六乙更尊重经典,虽然他也有自己的偏好,但尽可能对原著台词一字不改,确实是我看过的《哈姆雷特》中很好的版本。
文汇报:你一共看过多少不同版本的《哈姆雷特》,有哪些令你至今难忘?
李健鸣:我确实看过非常多的《哈姆雷特》。上世纪80年代,我在德国就看过两三台。那时没什么丰富的艺术手段,德国人演戏也特别拘谨。但有一幕我至今难忘:演员在台上念台词,我身边的观众就跟着背。德国观众对莎士比亚太热爱了,《哈姆雷特》的台词简直可以倒背如流。这也是我回国后催着林兆华排戏的原因之一。
最近,我看过“卷福版”的《哈姆雷特》,可能是受到他主演影视剧的影响,看话剧容易出戏。立陶宛OKT剧团版的演出,在北京很受欢迎,但太脱离莎士比亚的原著了。有一个版本据说很棒,是英国人本·威士肖演的,有机会一定要看。
做莎士比亚的戏剧可以有两个角度,一种是原汁原味,就像李六乙的版本,尽量保留当年的味道,又通过很多手段来使它现代化;还有一种做法就是俄罗斯导演瓦列里·福金的《哈姆雷特》,完全抛弃莎士比亚的原本,只是用了一个简单的壳。可那台戏已经不是莎士比亚了,它是福金。
文汇报:濮存昕在《哈姆雷特1990》中演过哈姆雷特,胡军在那一版中饰演掘墓人。这次在李六乙的新版里,他们又饰演完全不同的角色。你怎样评价他们的表演?
李健鸣:最初,李六乙选择胡军的时候,我有点怀疑。20年以前,我曾经跟胡军合作过一台小戏,戏里他演流浪汉,特别好。但之后他拍影视剧,很少搞话剧,我真是替他捏把汗。在伦敦采风的时候,我还特地去问胡军,你想怎么演,胡军能听得出我的口气,就是对他不太信任。到了北京,我去看排练,坐在那儿不到十分钟,眼泪就流下来了。你可以看见一个演员整个身心的变化,他把台词那么自然地融到身体语言当中去了。你一点都不会觉得他是快50岁的人。
我也看到了另外一个濮存昕。在他演的《哈姆雷特》里,我第一次在老国王身上看到了爱欲。你能感觉到那种国王的气场,看得出他情感的流露。他现在已经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应该挑大梁了,要不真的可惜。国外有好几个成名演员都是60到65岁,可惜中国没什么大戏可以演,这真是个悲剧。
《哈姆雷特》里有很多精彩语句,但只有“to be,or not to be”流行最广
文汇报:《哈姆雷特1990》的台本,是你根据英语、德语和朱生豪先生的译本重译的。在你的最新译作中,有哪些比较大的改动?
李健鸣:这个版本修正了一些小错误,也做了大胆创新。比如“to be,or not to be”,我们就译作“在和不在”。朱生豪老先生的《莎士比亚戏剧全集》里,把这句话译成“生存还是毁灭”,非常伟大。但这跟原文差距太远,而且那个译本放到舞台上去演,实际上是很吃力的。
起初,我个人比较喜欢的“生或死”,但英国的艺术总监觉得完全可以变,“在和不在”更贴切。所以,这个译法不是我李健鸣的发明,而是大家的智慧。
“to be,or not to be”,现 在 看 着 是最有名的台词。实际上,对我来说,《哈姆雷特》里的精彩语句比比皆是,比如“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啊……”描述人性更哲理、更精彩。但为什么“to be,or not to be”能在普罗大众心目当中成为金句?因为这句话既浅显也深刻,每个人都能从自己的角度去读,都会有自己的感触,这才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莎士比亚会通过特定独白或台词突显人物特点。可以说,剧本的字里行间隐藏着许多密码,但必须是智慧的读者才能够接收到他的信息,才能同频共振。
导演要创作好作品,必须先要有自己的想法;戏剧的文学性并不全在于文字表达
文汇报:近年来,我们从西方“拿来”的戏剧越来越多,在舞台呈现上良莠不齐,你认为关键在哪里?
李健鸣:真正重要的是,当下的中国编导如何看待外国戏。西方戏剧刚引进来时,确实有好处,你不用出国门就能看到很多好戏。但我们不能太迷信,我也看过非常一般的“舶来戏”。其实,中国编导的问题往往是一种文化缺失。比如导演必须要懂心理学,有些外国导演的戏好看归根结底是挖掘人的心理,非常准确、非常深刻。
福金版的《哈姆雷特》为什么成功?因为他并不热衷从哲学和心理的角度来刻画人物,更多地是利用画面和演员的身体,但他留给我的思考却不失哲学和心理层面。他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导演,也是中国舞台上缺乏的人物,也许他的作品会让我们的导演打开新的学习和实践思路。导演要创作好作品,必须先有自己的想法,哪怕是想错了也没关系,最怕就是拿来一个本子就照着演。
文汇报:现代戏剧留给文本的空间越来越少,可能大家根本就不会在意台上演员在说什么。戏剧的文学性是否正被边缘化?
李健鸣:就拿福金导演的《哈姆雷特》来说,他简化了台词,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场景渲染和肢体表达,同样有很震撼的舞台效果。尽管这台戏用了很多技术手段,包括丰富的音乐元素,但还是传达出了某种意味。
从剧情来看,福金的解读很有趣味:哈姆雷特是颓废的“富二代”;国王连站也站不直,总是斜着、靠着;王后躲在幕后操纵一切。这是在反映女性意识吗?我不确定,总之这种理解跟原著完全没关系。
从表现手法看,剧中出现很多窥视的画面。其实,哈姆雷特的故事是老百姓特别喜欢窥视、谈论的。王公贵族家里一旦发生变故,立刻会成为老百姓的谈资。同时,老百姓也是无力的,他们只能旁观,无法改变这一切,这一点非常深刻。
所谓文学性,不一定是要用文字传情达意,而是看编导有没有想说的话。只要他有想说的话,就不需要把经典奉为神圣,而是可以借用经典来说自己的话。
作者:邵岭 宣晶
编辑制作:徐璐明
责任编辑: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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