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武康路上的老建筑能著文章,那么113号的巴金故居最具风流。
一代文学巨匠在此托身五十载。他在庭院里种樱花、栽枇杷;在客厅里同中国文学史上的那些名字谈笑相聚;还伏在“太阳间”小桌子上写《随想录》,从古稀直写到了耄耋,笔下激流万丈崖。至于那院子究竟往来多少名流?这是一本书也写不完的话题,还是先弄清谁没有来过吧!
如果武康路上的老建筑会讲故事,那么395号的上影演员剧团小楼记得上海电影最为丰饶生动的一面。张瑞芳、秦怡、吴贻弓、向梅等太多中国电影史上重要的名字都在这里工作、生活过;《牧马人》《女大学生宿舍》《青春无悔》《烛光里的微笑》《走出地平线》《红河谷》《紧急救助》《燃烧的港湾》《家在树德坊》等一大批影视作品从这里走向大众。
武康路113号到武康路395号,巴金故居与上影演员剧团相距不到200米。缘分还可以追溯到62年前,电影《家》开机拍摄,孙道临、张瑞芳、黄宗英、王丹凤等上影演员剧团的老一辈艺术家们时时出入巴金的家,而作家也会去片场探班。一部中国影史经典,就这样在双方的往来间、碰撞间、甚至争执间,磨砺而成,叫一代代观众难以忘怀。
▲1956年,巴金与上影演员剧团的黄宗英等人探讨《家》的拍摄
老建筑不动声色,经流年,见世面。
而今,后来者用朗诵的方式纪念大师、致敬前辈,更透过字里行间,揭开时光里的故事。
11月25日是巴金先生的生日,今年也是巴老夫人萧珊诞辰100周年的日子。
巴金先生曾经说过:“我正是因为不善于讲话,有感情表达不出来,才求助于纸笔,用小说的情景发泄自己的爱和恨,从读者变成了作家。”
今天,在巴老生日之际,一群热爱文学的人士与巴老家人共同相聚位于武康路的巴老故居,以“巴金、萧珊作品朗读会”为名,纪念前辈。
在当年巴金亲手栽种的玉兰树下,在巴金与家人生活工作过半个世纪的小楼前,文章、往事,伴着琴声,由艺术家们娓娓道来。
此次活动是上影演员剧团与巴金故居联合主办的《声影》第三季。80岁的梁波罗深情回忆了张瑞芳、孙道临、黄宗英等剧团前辈们与巴金因为《家》而结下的深情厚谊。
演员剧团副团长刘磊分享了他们在筹备《声影》之初,听到的一段往事。
▲电影《家》中黄宗英扮演的梅表姐
刘磊与佟瑞欣一起去医院拜访黄宗英。96岁高龄的老人在听闻佟瑞欣说“您扮演的梅表姐真是太美了”时,老人却回忆起自己和巴金之间的“辩论”——面对觉新和瑞珏,梅究竟是个会怨、会嫉妒的人,还是从心底自认打搅了他们?
黄宗英觉得,“这几年梅的岁月过得是这样凄凉,而觉新是娶了这样一个温柔可爱的妻子,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她怀疑他简直把自己忘了,她怎能不埋怨呢”
巴金斩钉截铁:“不,她知道觉新是不得已,瑞珏也是无辜的,她只能怨命!”
黄宗英反驳:“小说里,梅和觉新对桌打牌,看到瑞珏在觉新背后那亲热样子,不也妒忌了吗?并且也知道觉新至今还爱自己而感到安慰吗?”
巴金回:“那一段我现在预备修改了。它对梅的品质有所损害。”
萧珊见二人顶起嘴来,忙打圆场:“他写那本书时年纪还小,他还不懂得女人心理哪!”巴金先生却依旧坚持:“梅不会怨,不会忌妒,她只觉得自己不该再来打搅别人。”
回家路上,黄宗英反复琢磨巴金的话,意识到:自己险些走进了误区,把瑞珏和梅表姐这两个同在封建制度下被蹂躏着而惺惺相惜的关系,推向现代社会自由恋爱式的情敌关系。那是因为,她总认为创造新人物需要具有优秀的品质,却忘记,那主角生在旧时代。
于是,黄宗英写下“我从梅的身上学到了很多”。
著名导演陈薪伊是上影演员剧团的顾问。“我9岁第一次开始看巴金先生的小说,我以前导演过许多名著改编的话剧,其中就有明星版的话剧《家》。”但她还有一个愿望希望实现,就是与上影演员剧团的艺术家们合作一次《家》。
在话剧舞台上曾出演过《家》的奚美娟、王诗槐两位艺术家再度联手,他们朗读的《家》节选,令在场所有人再次感受到经典魅力。
而倚在巴老亲手栽的玉兰树旁,演员赵静、于慧、杨晨、贺根启尔等也相继用巴老的作品和书信向经典致敬。
电影表演艺术家达式和钢琴艺术家孔祥东合作《再忆萧珊》。
“我醒着,我在追寻萧珊的哭声。耳朵倒叫得更响了。……我终于轻轻地唤出来萧珊的名字:‘蕴珍’。”巴金长长的思念,在达式常的朗读下,带着独有的情感——是生活的絮叨和家庭的温度,不断有聆听者热了眼眶。
上影演员剧团团长佟瑞欣表示,三次来巴金先生的故居与周立民馆长和吕争副馆长等商谈来故居诵读之事,三次均逢绵绵细雨相随,不免有些担忧11月25日还是如往常与雨相随吗?担心归担心,选择巴老生日这一天是我们共同的愿望,也是我们相聚不可变的初心。“风和日丽也好,绵绵细雨也罢,就如同我们选择在房屋之外的花园诵读。今天,没有剧场般修饰的午台,没有表演者的表演,有的是致敬,是情感的缓缓流淌。”
巴金生前喜爱玫瑰。朗读会后,现场所有人为巴金和萧珊献上一朵玫瑰。
萧珊和巴金的初识在上海,是18岁的读者“迷妹”和已经30出头畅销书作家的“读者见面”。随后,他们开始了长达8年的恋爱。在上世纪30-40年代那个动荡时期,他们在烽火连天中几度离散,但这并没有消磨他们的感情。1944年他们在贵阳结婚,相濡以沫、携手一生。婚后的生活是甜蜜而艰苦的,在艰难的岁月里,他们将彼此的陪伴作为精神支柱。遗憾的是,仅仅共同生活了28年,萧珊就永远地离开了深爱她的巴金。
▲巴金与萧珊及大女儿
爱情的开场大都千篇一律、你侬我侬;可是,真正考验的,是爱情的谢幕。萧珊作为巴金的妻子被大家所熟知,但对巴金来说萧珊给予他的是无尽的慰藉和力量。
巴金对妻子一往情深,在她去世后陆续写了《怀念萧珊》《再忆萧珊》《一双美丽的眼睛》等悼亡之作。
他这一生,只爱过萧珊一个人。
“她是我的一个读者。一九三六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见面。一九三八年和一九四一年我们两次在桂林像朋友似的住在一起。一九四四年我们在贵阳结婚。”巴金在《怀念萧珊》一文中,曾这样简短地描述他与萧珊相识相爱的过程。
算算时间,这三两句看似云淡风轻的回忆,两人用了八个春秋才完成。
1929年初,署名“巴金”的小说《灭亡》开始在《小说月报》上连载。到秋收季节, 《灭亡》已正式出版。这部小说的发表与传播,使“巴金”开始走进读者心中,在文坛崭露头角。
1936年,巴金结合自己的生活经历,完成长篇小说《家》,书中对封建大家庭的腐朽与罪恶的控诉,对爱与生活的追求,为新青年们点亮了前行的明灯。巴金因此在文坛声名鹊起,倾倒无数读者。
彼时,萧珊不足20岁,“她读了我的小说,给我写信”。她把巴金视为自己的人生导师,而巴金总是在信中称她为“我的小友”。
以文会友半年后,热情、活泼的萧珊来信邀约巴金会面:“ 笔谈如此和谐,为什么就不能面谈呢?希望李先生能答应我的请求。” 她在信中写明了见面的时间、地点,还放了一张照片,以便“李先生”能认出她来。
“后来她见到了我,对我发生了感情。”两人初次会面,便给彼此留下极好的印象。萧珊稚气未脱,巴金沉熟睿智,相差13岁的两人却相谈甚洽,她说她的烦恼,他为其排忧解惑。
在巴金的回忆里,“她同我谈了八年的恋爱,后来到贵阳旅行结婚,只印发了一个通知,没有摆过一桌酒席。”其实相识的前两年,巴金并未与萧珊明确恋爱关系。由于家庭的影响与年龄的差距,面对萧珊炽热的感情,他总是避而不谈。
直到萧珊的父亲为她定了一门亲事,她着急去问巴金的意见,方才说明彼此的心意。自此,萧珊便认定了一生只与她的先生在一起。
随后的战乱,使得两人聚少离多。萧珊去往战时医院救助伤员,并写下《在伤兵医院》的日记,发表在巴金主编的《烽火》杂志上。在战乱中,萧珊脱去了稚嫩,变得坚韧勇敢。之后与巴金一起经历的流亡岁月,她担起贤内助的责任,悉心照顾他,努力使巴金的写作不受其他因素的干扰。
1944年,巴金与萧珊才结下婚事。此时,巴金已40岁,萧珊27岁。八年间,世事变化无常,他们的感情从未受到影响。
萧珊离世后,上海武康路113号街上,走在潇潇暮雨中的双双身影,只剩巴金一人。他带着对爱人的思念度过余生。夜夜思君不见君,方知君已不再来,他只有在梦里,不断与爱人重逢。
>>来自上影演员剧团的追忆
“我住得离他很近,他在世,对我们来说有幸福感。”这是在巴金百岁诞辰来临之际,著名表演艺术家张瑞芳告诉我们的真挚话语。
提起1956年的电影《家》,便联想起上影演员剧团著名表演艺术家张瑞芳和孙道临便自然不过——因为成功演出了电影《家》中的“瑞珏”和“觉新”,他们的形象早已和《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家》中的孙道临与张瑞芳
孙道临上中学的时候便喜欢上巴金的文学作品,他说:“他的作品使我非常感动,精神上很受影响,他是我的思想启蒙人。”十四五岁的孙道临读了《家》之后泪流满面,他说:“那么真诚的感情,那样的爱和恨,太感动我了。”
而张瑞芳则在抗战时期的重庆便认识了巴金,张瑞芳回忆说:“在一群人中,他从来不是主角,但和我们在一起很默契,很安静。”
1956年,著名导演陈西禾自编自导了电影《家》,孙道临和张瑞芳便成了片中的“觉新”和“瑞珏”,“梅表姐”和“鸣凤”由黄宗英和王丹凤饰演。如今看来这部影片堪称经典。
▲王丹凤在《家》中饰演鸣凤
巴金当时很关注电影的拍摄,他曾到剧组看大家,发表意见并与大家拍照。张瑞芳记得他来的那天热极了,正赶上拍婚礼的那段戏,张瑞芳因为盖着盖头,连妆也没有化。而孙道临则清楚地记得剧组向巴金请教意见,他说,《家》的主要矛头是指向封建制度,而不是某个人,包括高老太爷也有他的悲剧性,更不要说觉新了,他并不是天生的懦弱,不能表现得肤浅。这些话让孙道临找到了人物的位置,因为之前剧组在讨论人物时还在说觉新值不值得同情的问题。正因为如此,我们今天才在银幕上看见了那个为承担家族责任而不得不牺牲个人情感的觉新的悲剧形象。
一部电影使上影演员剧团的艺术家们和巴金先生结下了不解之缘,曾经在2000年,电影《家》剧组在拍摄44年后重聚过一次,那一次有很多上影演员剧团的演员参加,八十多岁的孙道临、张瑞芳、章非、马骥来了,王丹凤千里迢迢从香港赶来,黄宗英虽然因病没有参加,但是特意为这次聚会作诗一首,请张瑞芳代她诵读:“我的心正飞向你们——广场上,天空中有鸽群穿飞,你们可认出哪只白鸽是我?往昔青丝作伴,而今白发重又聚首,虽不知乍见面时将会拥抱欢笑呢?还是嚎啕大哭??亏得病了,躲了这人生最难演的一场。”可见上影演员剧团的演员对于《家》这部电影的深情厚谊。
作者:王彦
编辑:王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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