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笔下,武侠世界曾如此宏大而细密。灵鹫宫侧可观群峰缥缈,侠客岛畔能赏万顷波涛;黑木崖外的山石殷殷如血,青城山下席卷着万壑松风。塞北驼铃里吟唱着白驼山、星宿海与红花会,云贵密林里斑驳着五毒教与点苍渔隐。白自在称雄的雪山十二连环峰,几百年前有吐蕃国师鸠摩智的一剑西来;执武林牛耳数朝的少林,也将在日后的岁月听任左冷禅重新定义嵩山。“五绝”的名号大笔一挥,从大辽到大理,从东海到西域尽成了指间江湖,宋朝的千里江山根本无法支撑起金庸的气魄。
面对如此深邃武侠世界,用任何一方水土的气质来概括金庸都显得苍白局促,“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八个字背后漫漶着金庸对整个世界的热爱与包容。然而,又的确有那么一处风景,又每每在不经意见勾勒出了金庸的侠骨柔情——那就是江南。
金庸笔下,最美的食物,大多出于江南。从平凡如韦小宝心心念念的湖州粽子,到精致如燕子坞里连段誉都从未见过的茯苓软糕、翡翠甜饼等四色点心,再到华丽如黄蓉手下“玉笛谁家听落梅”、“二十四桥明月夜”和“好逑汤”,一味江南小菜,竟让洪七公连大宋御厨的手艺,都再也瞧不上了。
金庸笔下,最美的女子,同样多出于江南。《雪山飞狐》中的苗若兰,《越女剑》中的阿青自不待说,《鹿鼎记》中的陈圆圆那一句让韦小宝神魂颠倒的“参见韦大人”,操的也是苏州口音。曼陀山庄有王语嫣,燕子矶有阿朱阿碧,桃花岛上的黄蓉、郭芙、郭襄母女,陆家庄里的程英、陆无双姐妹……一衣江南,足以倾倒金庸武侠世界中的半壁天下。
金庸原本出生于江南水乡,笔下如许浓得化不开的江南情节,或许也属正常。只是,金庸的武侠中又包含着太多悲剧,如萧峰的雁门关断箭,丁典的荆州牢观菊,李莫愁的绝情谷焚身,林平之的思过崖遇刺……林林总总的人生阅毕,回首再看那些美到极致的江南意象,又总让人感觉倍加凄惶。绿竹巷里早已没了圣姑,琅嬛玉洞的典籍渐渐蒙尘,西湖湖底又关进了一个新的犯人。大美之后藏着大悲,金庸的江南让人迷恋而感怀。
隐去食色与人生,金庸的江南,还可以思考更多。金庸的在十五本小说中,有四个与江南相关的江湖名号,显然尤为不凡。这四个名号,有的是主角,有的是配角,有的甚至只是惊鸿一瞥。然而他们的故事,却恰恰对应着江湖儿女的人生四境,江南的意象由此化归于芸芸众生的超承转合。
人生第一境,要从“江南七怪”开始
在金庸的江湖里,“江南七怪”几乎是个笑话般的存在。七怪中武功最高的柯镇恶号称“飞天蝙蝠”,在“射雕三部曲”的世界里,这是个夸张的名号。柯镇恶的绝技,是一路专门为克制铁尸梅超风而研究出来的杖法,唤作“降魔杖法”,郭靖在对阵杨康时以旗杆挑中对方的小腹,用的就是这套杖法。
柯镇恶自己的名号吓人,武功名号也吓人,但在江湖中却实在算不上高手。初见丘处机那一战,柯镇恶自知不敌,却不肯退步,嘴里只说道:“我们本事低微,在全真派高手看来,自是不足一笑。可是我七兄弟……却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我们不敢欺压旁人,可也不能让旁人来欺压了。”
丘处机的出场虽然惊艳,但在“射雕三部曲”的江湖里尚难属顶尖高手。柯镇恶作为七人中的最强战力都远不如丘处机,“江南七怪”的武艺强弱可想而知。这样的师父教出来的弟子原本也难成大器,然而他们的弟子郭靖却终于成为了一代大侠,并最终跻身于“新五绝”之列。
有人会说,郭靖成为大侠,靠的是马钰打下的内功底子和洪七公传授的降龙十八掌,与江南七怪并没有关系。从武功路数上来看,的确如此:相比于降龙掌、九阴真经和弹指神通,柯镇恶的降魔杖法简直不能入眼。然而,金庸武侠的伟大之处就在于这一片江湖的终极追求从来不是天下第一的武功,而是侠道——郭靖的侠道,正是江南七怪以身作则,一丝一毫灌输给他的。
启蒙恩师不一定是最强的,也不需要最强。完美的启蒙恩师是在学生刚刚开始接触世界里给他以信念、道德、毅力等内在的力量,让他在离开之后能够开创属于自己的起点,坚强地走下去。从这一点来看,仅因丘处机的一番嘱咐,便跨越千山万水寻找到郭靖,费尽尽力交他武功的“江南七怪”,已经做到了极致。
“江南七怪”给予郭靖的,除了重诺与道义,还有包容与无私。“江南七怪”不是为了为自己门派武艺的传承而收郭靖为徒的,他们只是单纯地想“救护忠义的后人”,将郭靖培养成大侠。抱着这个单纯的想法,“江南七怪”在初遇郭靖时明知他“资质显然甚为鲁钝”,却还是一心传其武功;在得知马钰偷偷传授郭靖内功时,在郭靖施展起降龙十八掌时,江南七怪没有半分不悦、嫉妒,却只是“面面相觑,又惊又喜”。江南七怪眼看着郭靖的武艺日益精进,生怕自己耽误了孩子的前程,连边嘱咐他“日后如见洪七公露出有收徒之意,可即拜师”,不必囿于门户之见。
莫说是金庸武侠;便是整个武侠世界,恐怕也很难找到几个如此大度而单纯的启蒙恩师。“江南七怪”的武艺排不上名次,但却是这一番殷殷之情,让平凡如郭靖之人能在险恶的江湖中步步为营,并以一身所为构筑出金庸武侠中最强的侠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江南七怪”的人生在自己,其境界却在郭靖身上。
人生第二境,是“南慕容”
在《天龙八部》的武侠世界里,“北乔峰,南慕容”是中原武林最响的名号。“北乔峰”指的是丐帮帮主乔峰,得知自己身世后乔峰归名为萧峰;“南慕容”则是姑苏慕容氏的当家慕容复。很多人越读到后面越奇怪:慕容复武功如此平凡,如何能与横扫天下的萧峰齐名?其实这背后倒有一番江湖故事。
西夏一品堂统领赫连铁树曾说道用“‘北乔峰,南慕容’,说到中原英杰,首推两位”作为寒暄之词,可知“北乔峰,南慕容”的名号只限于中原,与“射雕三部曲”中的“五绝”不同。当时正逢宋辽对峙,中原王朝地域不广,除去少林,俗世江湖中有足够势力的无非是江北的丐帮和江南的慕容氏,所以“北乔峰,南慕容”除了指代两个人,更指代了两人背后的两大势力。
相比于教徒遍天下的丐帮,姑苏慕容氏的确有些势单力薄,然而这一劣势却被慕容复的出身扳回:慕容复的先人在五胡十六国时期建立多个“燕国”,算得上鲜卑族的天潢贵胄,其父慕容博又是江湖名宿,以此来论,“北乔峰,南慕容”六个字倒也称得上旗鼓相当。
慕容复以“复”为名,是有一番雄心壮志的。他以复国为已任,为此勤学武艺,在林立的数国间纵横捭阖,武功心机江湖难有人能出其右。更让人羡慕的是他英俊的外表——钟情于王语嫣的段誉看到这样一个“面目俊美,潇洒闲雅”的“情敌”,霎那间“身上冷了半截,眼圈一红,险些便要流下泪来”。萧峰固然是万人敌,但要论起文武双全,那倒是慕容复更胜一筹了。
慕容复人中龙凤,然而他能担得起一个人的人生,却担负不起一个国家的复兴。在几番失意失败之后,慕容复认贼作父,刺死忠心耿耿跟随自己的家臣,最终众叛亲离,陷入疯癫,尤为金庸武侠中最优秀、同时也最悲剧的人物之一。
不是每个人都能当上帝室宗亲,也不是每个人都会以疯癫收尾。但是,背负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顽强前行的经历,一生中总会遇上几次——尤其是人到中年,正是船行江心之时,却每每为生活所掣肘,不得开心颜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以至于之前取得的种种成就也不值一提。人生之苦莫过于中年,再早一些,未来路长尚有可变之处;再晚一些,大局已定也不必徒然叹惋,唯有这“二十七八岁年纪”的时节,壮志未成,前路漫漫,最让人不知所措。
《天龙八部》中,慕容博、慕容复父子其实是最有志向且最为坚定的两个人。萧峰的矛盾,段誉的痴情,虚竹的懵懂都与浊浊尘世相违,唯有慕容父子真正融入了世界,又能够抗争到底。故事的最后,慕容博开悟为僧,慕容复迷失本心,其实这并不是两个人的结局,而是某一类人可能走向的两种结局。萧峰、段誉与虚竹的生命固然潇洒,但世界却是由千万个慕容父子们搭建起来的。人间因此多了爱恨情仇、金戈铁马,但历史的车轮也因此才能滚滚向前。
人生第三境,是“东邪”
“江南七怪”中有“江南”二字,“南慕容”中的“南”堪指江南,而“东邪”中的“东”则勾勒于浙江沿海的桃花岛上。桃花岛虽是海岛,但亦属江南,清代学者朱绪认为此地风光不输武陵,曾留有“墨痕乘醉洒桃花,石上斑玟烂若霞。浪说武陵春色好,不曾来此泛仙槎”诗句。
“不曾来此泛仙槎”,那是将桃花岛比做仙境了。巧合的是,“东邪”黄药师正是金庸武侠中最具仙气之人。黄药师以武功位列“五绝”,但同时对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农田水利、经济兵略等无一不通,甚至连桃花岛上的花树都是依照诸葛亮的《八阵图》种植的。
这一番才华横溢背后,是黄药师的富甲天下。金庸借着黄蓉的眼光描绘了黄药师亡妻冯蘅之墓的华丽陈设,也说了这些宝物的由来:“圹室中壁间案头尽是古物珍玩、名画法书,没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精品。黄药师当年纵横湖海,不论皇宫内院、巨宦富室,还是大盗山寨之中,只要有什么奇珍异宝,他若非明抢硬索,便暗偷潜盗,必当取到手中方罢。”
黄药师是慕容复的升级版,从才华与财富上来看是如此,从性格命运上来看更是如此。慕容复最后因复国无望、父亲开悟而疯癫,黄药师则因自己的贪念而痛苦半生。慕容复最后尚有阿碧陪伴——在新修版中,甚至连王语嫣最后也回到他身边;而黄药师,自始至终孑然一身,唯有一个“东邪”的名号,支持着这位老人最后的尊严。
相比之下,慕容复简直太幸福了。但是黄药师的苦,却也是自作自受。慕容复想复国,想当皇帝,阴谋阳谋,大大方方,敢说敢做。而黄药师,钟情梅超风又惧风言风语,辗转逼得最后几个弟子惨遭毒手。贪恋九阴真经的武功,又害得妻子难产而死。最后作茧自缚,守着妻子的墓室过了后半生,却还要用世间的金银珠宝来标榜自己的矢志不渝。人生的执念与自欺,莫过于此。
如果说慕容复代表了初入中年时的矛盾与困惑,那黄药师则代表了巅峰时刻的舍与得。几十年来苦心经营,追求的,爱慕的,标榜的,恐惧的,人生的辉煌有多少,包袱就有多重。黄药师到最后无比羡慕杨过与小龙女之间的师徒恋情,因为在他眼中,武艺、才华、桃花岛连同“东邪”这个震撼武林的名号都不值一提,只是面对那个他真正在乎的人,有些话却总是开不了口。
在华山之巅,将“东邪”的光环抹去,你会发现这个迟暮的老人如此平庸。“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人生成与败,得失寸心知,能过得了“东邪”这一关的人,才值得拥有最完整的灵魂。
人生第四境,是“江南四友”
比起“南慕容”、“东邪”,“江南四友”的名号实在太不出众。“江南七怪”至少还培养出了郭靖这样的徒弟,“江南四友”呢?他们受东方不败的命令隐居梅庄,看守被囚禁在西湖湖底的任我行,一呆就是十二年。
如果不是向问天带着令狐冲打破了梅庄的宁静,“江南四友”的名号势必会随着任我行的传说一同消弭,就如同江湖上从来没有这五个人存在一般。
然而,这反而是“江南四友”的难得之处。《笑傲江湖》中没有提及“江南四友”的往事,但从东方不败委以“江南四友”看完任我行的重任来看,“江南四友”绝非等闲之辈。向问天至梅庄时,先亮了宝光四耀的五岳令旗,“江南四友”的家丁却只回道:“江南四友和五岳剑派素不往来,便是嵩山左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
江湖上一定流传过“江南四友”纵横天下的故事,只是当令狐踏入江湖时,“江南四友”已经不再沾惹江湖是非而已。《笑傲江湖》里的江湖,是金庸笔下各派势力最为波谲云诡的江湖,在这个时代里退出江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衡山派二当家刘正风与日月神教长老曲洋正是在退隐时被诛杀殆尽。联想到东方不败继位后杨莲亭的排除异己,“江南四友”能在这时偏安一隅,背后的辛苦可想而知。
尤为难得的是,“江南四友”不仅是杰出的武人,而是优秀的文人。四人分别号黄钟公、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顾名思义分别对应着琴棋书画四般雅好——江南自古文化繁盛,似也只有如此,才匹配得上西湖这片风水宝地。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在人间天堂的中心,守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安享晚年,已经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生活了。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只是,“江南四友”不是游人,而是江湖人。是江湖人,就难以摆脱江湖的控制,更何况西湖底还锁着一笔旧账。于是在一个“碧波如镜,垂柳拂水”的日子里,该来的还是来了。
《笑傲江湖》不是“江南四友”的主场。任我行势必会挣脱锁链,“江南四友”也势必会被任我行的仇恨会吞噬,于是情节铺开,四兄弟一个自刎,一个内力尽失,还有两个被迫吞下三尸脑神丹,硬生生被拉回了江湖。黄钟公临死前面倒也豁达:
“我四兄弟身入日月神教,本意是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好好作一番事业。但任教主性子暴躁,威福自用,我四兄弟早萌退志。东方教主接任之后,宠信奸佞,锄除教中老兄弟。我四人更加心灰意懒,讨此差使,一来得以远离黑木崖,不必与人勾心斗角,二来闲居西湖,琴书遣怀。十二年来,清福也已享得够了。人生于世,忧多乐少,本就如此……”
《神雕侠侣》中,杨过感叹“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倚天屠龙记》中,明教的人唱着“喜乐忧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只是金庸小说中的奇遇太多主角光环太浓,真正用生命写出这一番感悟的,却是在梅庄昙花一现的“江南四友”。其实自刎与内力尽失也罢,吞下三尸脑神丹,都是平凡人物想挣脱江湖枷锁最可能的结果,有几人能如令狐冲一样,坐揽天下第一的名号和任盈盈这般的美人,说归隐就归隐呢?
我等都只是大千世界苦于“求不得”凡夫俗子,这本不成境界,而因也就成了人生中最无法避免的境界。
结语
“江南七怪”,“南慕容”,“东邪”,“江南四友”。这四个关乎于江南的名号,在金庸的武侠世界中有的耀眼,有的黯淡,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夸张与真实。“江南七怪”千里寻徒,大抵指向人生的起步;“南慕容”的复国追索,照应着人生画卷的徐徐展开;“东邪”的孤独与逃避,指代着人生面对诸多遗憾时的自我升华;“江南四友”则描绘出了人生中看似与争无争实则苦心经营的遁世。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这般极致的人,那人生中的四种境遇,却终究是逃不脱的。
只是,慕容复求复国而不得,黄药师求爱情与武艺而不得,“江南四友”求事业与归隐不得,过得最快乐了,反而是最为平庸的“江南七怪”。金庸笔下的江南侠影,便是这般残酷吗?而这番景象,会是金庸武侠中隐藏的最深的江南吗?
斯人已逝,只留下无限缅怀。
以此文,纪念我心中永远的金庸。
作者:江隐龙
编辑:李思文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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