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史专家庄申(1932-2000)曾撰写120篇讲解中国艺术的文章,汇集成三卷本《根源之美》,日前由中信出版集团出版。远至先秦,近至20世纪,中国艺术精华尽收其中。经出版方授权,摘选部分书摘如下——编者的话
就一般情形而论,唐代的中国妇女,大概除需负责零琐的日常家务外,还要负责家庭成员的衣着的制造。所谓“捣练”,事实上,就是制衣工作的前奏。由盛唐时代的宫廷画家张萱所画的《捣练图》,就是一幅专门描写唐代妇女从事捣练工作的生活记录画。关于“捣练”一词的写法,在唐人的文字之中似乎并不一致。譬如在杜甫(712—770)的《秋风》诗里,“捣”字就写成“擣”。
以杵捣练于砧,其声低沉。捣练的进行虽然也可由单人操作,但大体上是由两个人同时操作的。所以使用杵的时候,此起彼落,一上一下的,规律性运动,是可以想象的。对唐代诗人而言,这种断续相间而声调低沉的捣练声或捣衣声,可能引起象征民间劳苦的意义。
所以在唐代诗人的笔下,捣练、捣衣、杵声都是常加吟咏的题材。试举数诗为例:
一、郎士元(登天宝十五年,即公元756年进士)的《宿杜判官江楼》诗说:“寥寥更何有,断续空城砧。”
二、薛据(登开元十九年,即公元731年进士)的《冬夜寓居储太祝》诗说:“愁坐至月上,复闻南邻砧。”
三、杜甫有名的《秋兴八首》之一说:“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四、杨巨源(登贞元五年,即公元 789 年进士)的《长城闻笛》诗说:“孤城笛满林,断续共霜砧。”
五、白居易(772—846)《卧疾》诗说:“水北水南秋月夜,管弦声少杵声多。”他的《八月三日夜作》诗又说:“月明砧杵动,夜夜捣秋练。”
六、李欣(登开元二十三年,即公元735年进士)的《送魏万之京》诗说:“关城曙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
郎士元的“断续空城砧”是对捣练工作的一般的描写。在空寂的小城里,听不到车马的喧哗,却听见断续相连的捣衣声由远处阵阵传来。根据薛据与白居易的诗,唐代的妇女,似乎在夜晚还不能休息;大概在家务完毕之后,仍要继续捣练。她们辛劳的工作,博取了不少诗人的同情。
再根据杜甫与杨巨源的诗,捣练的范围甚广,无论是在西南(白帝城在四川长江江畔),还是在西北(长城筑在西北边区),妇女们都得担任捣练的工作。再由李欣的“御苑砧声向晚多”来推测,似乎在唐代,就是宫女们也同样要担任捣练的工作。
张萱既是天宝时代的宫廷画家,所以由张萱描画在《捣练图》里的捣练工作,也许正是他对宫廷生活的一个写照。必须把握唐代诗人笔下的材料,再配合张萱画面的动作,才能明了《捣练图》的内容究竟如何。
《全唐诗》卷二二五有杜甫的一首《捣衣》诗。这也是与张萱的《捣练图》有密切关联的文学资料。为了不损杜甫此诗的全貌与其史料性,特录全诗如下:
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
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
宁辞捣熨卷,一寄塞垣深。
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
根据杜甫此诗所述,大概捣练的全部程序,共分三个不同的步骤:“捣”是序幕,“熨”是正场,“卷”是尾声。所谓“捣”,自然是指捣练而言;而“熨”就是把已捣好的材料加以熨晕;最后,还需要把完全熨平的练,卷为一匹或一卷,以便保管和使用。杜甫的诗题虽是《捣衣》,其实所咏的却是捣练。因为衣与练皆可捣,也皆可熨,但衣不需要卷,只有材料才需要卷。不过练是衣的原料,所以捣的虽然是练,诗题却是捣衣。根据这一推断,唐人诗咏中许多捣衣诗,可能实际上都是捣练诗。
吟咏捣衣或捣练的诗作,虽在唐诗之中多到不可胜数,但诗史中最早的捣衣诗,似乎是始创于南北朝时代。刘宋时期的谢惠连(397—433)与诗名不甚著的曹毗都写过捣衣诗。尤其是谢惠远的那一首,一直是历代公认的好诗。南宋时代(12 世纪)的画家牟益更曾根据谢惠远的《捣衣诗》而画过《捣衣图》。
可见在从晋代到唐代的这四百至五百年之中,“捣衣”或“捣练”一直是诗人吟咏的题材和寄意的对象。至于把“捣练”或“捣衣”选为绘画的题材,似乎又不外以下两点。甲、它是画家们对日常生活的描绘。易言之,《捣练图》是具有写实意义的画题。乙、经过无数的诗人的吟咏,“捣练”已在无形之中成为富有诗意的工作。易言之,这一画题似乎具有其时间悠久的、文学性的历史背景。
关于张萱的生平事迹,现在已经无法详知。但唐代的宫廷画家却大多是职业画家,他们的教育水平都不很高。譬如有名的宫廷画家吴道子,就没受过高等教育。可能张萱也属于这一类画家。如果这一推测无误,他把“捣练”作为描绘对象,似乎并不基于这种妇女劳力工作之富于文学性与历史背景,而是由于他对实际生活的观察。根据上述的李欣的诗,在唐代,连禁苑中的宫女,也得担负捣练工作。张萱既是盛唐时代宫廷画家,描绘在他的《捣练图》里那些妇女,也许就是当时的宫女吧。
在宋徽宗摹本的张萱《捣练图》卷之中,画面人物可以根据她们的工作,分成三大段。第一段共四人。地面上摆着一只装有白练的长方形的砧。两位手持长杵的宫女,各自站在木砧的前面与后面,似乎正在用杵捣练。第三位站在木砧之右,似乎准备参加捣练的工作,不过她手里的长杵,还没从地面上举起来。最后一位,站在砧的左边,她一面把杵靠在肩上,一面用左手卷起右臂的衣袖。由这些动作,知道她也准备参加捣练。根据画面上的这一段,大概捣练的工作,通常是由两个人同时进行的。多的时候,四个人也可以一齐工作。
第二段有三个人。右边的两个人,分坐在地毡与圆凳上。坐在地毡上的那一位,在她的面前,有一只插在木座上的缠线棍。这位宫女,不但张开双臂,而且张开手指。根据她的动作,她很像是在整理一条长线。而坐在圆凳上的宫女,左手拿着一块衣料,右手上扬,好像正在缝制衣服。在她身后,有个梳着垂练髻的少女,蹲在一只火盆旁边。盆中既有发红的热炭,而这个少女又手持长柄圆扇,可见她的工作是负责把木炭烧热。她大概怕火盆里的炭灰被风吹起来,迷了眼睛,所以虽然在用扇子扇火,却掉过脸来,注视缝衣服的人。为什么要扇火呢?这个问题的答案,见于这卷画的第三段。
在这一段又有四位宫女。其中两位,面面相对,双手紧拉着一匹刚刚捣好的练。另一位妇女,手持熨斗,正在熨练。第二段的少女负责扇火,就是要火盆里的木炭能够保持热量,供给熨斗之所需。一个小女孩,觉得把这匹练拉长很好玩,于是弯着身体,又举着袖子,好像正在被拉直的白练下面钻来钻去。已经长成少女的小女孩的姊姊,不再顽皮了,她站在熨练者的对面,专心注视熨练工作的进行。
如前述,捣练是晋代以来久被诗人吟咏的妇女的劳动工作。另一方面,熨练虽然很少见于晋唐间的诗作,却是绝对女性化的工作之一。此外“捣”与“熨”的动作,不但都比“卷”的动作易于呈现,而且在画面上,这两种女性化的动作,也是柔美的和富于诗情的。至于“卷练”,不但是消耗体力的粗重的劳动工作,而且就从艺术性的眼光来看,卷练也不是很优美的动作。甚至于在捣衣的全部过程之中,妇女所负责的只是“捣”与“熨”,至于“卷”,或是由男子担任的工作。譬如在河北省井陉,近年发现一座北宋墓,墓壁饰有记录墓主生活的壁画。图中虽然表现了熨练的场面,仍然没有卷练的动作。所以在张萱的画卷中,甚至在井陉宋代壁画中,他们所呈现的只是“捣练”与“熨练”,而不能与杜诗所述的“捣”“熨”“卷”三个步骤完全吻合。
《根源之美》(3卷)
庄申 著
中信出版集团
总之,如果“卷练”是男性的工作,张萱的画卷可说已把由女子担任的工作,全部表现无遗。另一方面,如果“卷练”也和捣练、熨练一样,同样是由女子所担任的工作,那么,张萱仅仅特别呈现“捣”与“熨”,而省略了“卷练”的进行,可见他对画面上的题材的选择,是以美的前提为决定的。
他呈现了富有美感的动作,而省略了那些在画面上美感较少的动作。如果唐代的妇女真要负责“卷练”的工作,而张萱仅仅根据美的感觉而呈现“捣练”与“熨练”两步骤,那么,用近代的美术思潮来批评,张萱的画风似与唯美主义作风相近。
作者:庄申
编辑: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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