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在身上暖乎乎的太阳,一溜溜灰房儿,街边儿的大槐树,洒得满地的落蕊,大院墙头儿上爬出来的蓝蓝白白的喇叭花儿,一阵阵的蝉鸣,胡同口儿上等客人的那些洋车,板凳儿上抽着烟袋锅儿晒太阳的老头儿……”
近期,姜文执导的新作《邪不压正》正在全国热映中,这部电影是根据张北海的小说《侠隐》改编。张北海在小说中倾注了大量的心血,除去快意恩仇的故事,“老北京的消失”是小说的另一个主题。某种程度上,他对北平的诸多描写盖过了情节和人物的存在感。
1928年至1949的时期,北京,被唤作北平,逾20年。近代以来,“北平叙事”一直是海内外华人作家的一个传统,老舍、郁达夫、张恨水,还是林语堂、周作人等等,都曾用文字勾勒过这座古老的城市。
为什么文人总爱书写北平?他们在这座故都之上寄托了什么?
我心中有个北平,我说不出来。
设若让我写一本小说,以北平作背景,我不至于害怕,因为我可以拣着我知道的写,而躲开我所不知道的。让我单摆浮搁的讲一套北平,我没办法。北平的地方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我知道的真觉太少了,虽然我生在那里,一直到廿七岁才离开。以名胜说,我没到过陶然亭,这多可笑!以此类推,我所知道的那点只是“我的北平”,而我的北平大概等于牛的一毛。
可是,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要说而说不出的……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粘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蜻蜓一直到我梦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每一小的事件中有个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个北平,这只有说不出而己。
……巴黎,据我看,还太热闹。自然,那里也有空旷静寂的地方,可是又未免太旷;不像北平那样既复杂而又有个边际,使我能摸着一一那长着红酸枣的老城墙!面向着积水滩,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的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是的,北平也有热闹的地方,但是它和太极拳相似,动中有静。巴黎有许多地方使人疲乏,所以咖啡与酒是必要的,以便刺激;在北平,有温和的香片茶就够了。
……
好学的,爱古物的,人们自然喜欢北平,因为这里书多古物多。我不好学,也没钱买古物。对于物质上,我却喜爱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花草是种费钱的玩艺,可是此地的“草花儿”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钱而种一院子花,即使算不了什么,可是到底可爱呀。墙上的牵牛,墙根的靠山竹与草茉莉,是多么省钱省事而也足以招来蝴蝶呀!至于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黄瓜,菠菜等等,大多数是直接由城外担来而送到家门口的。雨后,韭菜叶上还往往带着雨时溅起的泥点,青菜摊子上的红红绿绿几乎有诗似的美丽。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与北山来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枣,柿子,进了城还带着一层白霜儿呀!哼,美国的橘子包着纸,遇到北平的带着霜儿的玉李,还不愧杀!
是的,北平是个都城,而能有好多自己产生的花,菜,水果,这就使人更接近了自然。从它里面说,它没有伦敦的那些成天冒烟的工厂;从外面说,它紧连着园林、菜圃与农村。采菊东篱下,在这里,确是可以悠然见南山的;大概把“南”字变个“西”或“北”,也没有多少了不得吧。像我这样的一个贫寒的人,或者只有在北平能享受一点清福了。
好,不再说了吧;要落泪了,真想念北平呀!
——老舍《想北平》
北平每一个名胜古迹,每一条胡同街道,都特别富有诱惑性似的
北平的风俗人情特别淳朴,没有上海、南京一带的喧闹,繁华;也没有青岛、苏杭一带的贵族化。在外表上,她是个落落大方,彬彬有礼的君子;在内心里,她像一个娉婷少女,有着火一般的热情;但并不表现在外面。她生来和蔼诚恳,忠实检朴。我爱北平等于爱我的故乡;甚至觉得北平每一个名胜古迹,每一条胡同街道,都特别富有诱惑性似的;也许这是我的偏见,而“北平真好!”这是谁也不可否认的!
——冰心《北平之恋》
北平的秋,才是真正的秋
秋高气爽,风日晴和的早晨,你且骑着一匹驴子,上西山八大处或玉泉山碧云寺去走走看;山上的红柿,远处的烟树人家,郊野里的芦苇黍稷,以及在驴背上驮着生果进城来卖的农户佃家,包管你看一个月也不会看厌。春秋两季,本来是到处都好的,但是北方的秋空,看起来似乎更高一点,北方的空气,吸起来似乎更干燥健全一点。而那一种草木摇落,金风肃杀之感,在北方似乎也更觉得要严肃,凄凉,沉静得多。你若不信,你且去西山脚下,农民的家里或古寺的殿前,自阴历八月至十月下旬,去住它三个月看看。古人的“悲哉秋之为气”以及“胡笳互动,牧马悲鸣”的那一种哀感,在南方是不大感觉得到的,但在北平,尤其是在郊外,你真会得感至极而涕零,思千里兮命驾。所以我说,北平的秋,才是真正的秋;南方的秋天,不过是英国话里所说的Indian Summer或叫作小春天气而已。
——郁达夫《北平的四季》
你若是在春天到北平
你若是在春天到北平,第一个印象也许便会给你以十分的不愉快。你从前门东车站或西车站下了火车,出了站门,踏上了北平的灰黑的土地上时,一阵大风刮来,刮得你不能不向后倒退几步;那风卷起了一团的泥沙;你一不小心便会迷了双眼,怪难受的;而嘴里吹进了几粒细沙在牙齿间萨拉萨拉的作响。静穆现时,眼缝边,黑马褂或西服外套上,立刻便都积了一层黄灰色的沙垢。你到家,或到了旅店,得仔细的洗涤了一顿,才会觉得清爽些。
——郑振铎《北平》
半轮明月,挂在胡同角上,照见街边洋槐树上的花
我那胡同的后方,是国子监和雍和宫,远望那撑天的苍柏,微微点辍着淡绿的影子。喇嘛也脱了皮袍,又把红袍外的黄腰带解除,在古老的红墙外,靠在高上十余丈的老柳树站着。看那袒臂的摩登姑娘,含笑过去。这种矛盾的现象,北平是时时可以看到,而我们反会觉得这是很有趣。九、十、十一、十二日是东城隆福寺庙会,五、六、七、八日是西城的白塔寺护国寺庙会,三日是南城的土地庙庙会。
当太阳照人家墙上以后,这几处庙会附近,一挑一挑的花,一车一车的花,向各处民间分送了去。这种花担子在市民面前经过的时候,就引起了他们的买花心。常常可以看到一位满身村俗气的男子,或者一身村俗气的老太太,手上会拿了两个鲜花盆子在路边走。六朝烟水气的南京,也没有这现象吧?
还有一个印象,我是不能忘的。当着春夏相交的夜里,半轮明月,挂在胡同角上,照见街边洋槐树上的花,像整团的雪,垂在暗空。街上并没有多少人在走路。偶然有一辆车,车把上挂着一盏白纸灯笼,得得的在路边滚着。夜里没有风,那槐花的香气,却弥漫了暗空。我慢慢地顺着那长巷,慢慢地踱。等到深夜,我还不愿回家呢。
——张恨水《北平的春天》
北平是田园与都市的合体
“大门口儿并没有堂皇壮观的气派,只不过一个小小的黑漆门,正中一个红圆心,梧桐的树荫罩盖着门前”,“坚固,格局好,设置精微,实无粗俗卑下华而不实的虚伪样子”。
林语堂眼中的北平正如他在《京华烟云》中刻意突显的,北平是田园与都市的合体。
朱自清先生更是认为“北平实在是意想中中国唯一的好地方”,他以此为题作文,饱蘸感情浓墨写道:“北平第一好在大。从宫殿到住宅的院子,到槐树柳树下的街道。一个北方朋友到南方去了回来,说他的感想:“那样天井我受不了!”其实南方许多地方逼得人喘不出气儿的街道也是北平生人受不了的……一个人到北平来住,不知不觉中眼光就会宽起来,心胸就会广起来;我常想小孩子最宜在北平养大,便是为此。”
在这些大家的笔下,北京是呈现出古典和传统之美。
正如作家陈建功说的那样,“北京是需要读的,可以用历史地理的眼光去读,还可以用民俗学、政治学、建筑学、方言学、艺术史、文学史……北京有着无穷无尽的滋味。北京滋味在庙堂之高,也在胡同之深;在官宦之显,也在平民之乐;在历史的积淀,也在当下的开拓。”
作者:文汇报童薇菁
制作编辑:童薇菁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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