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六,览表图书室的志愿者都会给孩子们上绘本故事课。(除署名外,均受访者供图)
孩子们在图书室看书。
吴利珠(右二)和工作人员在图书室合影。本报记者王星摄
图书室门口,摆满了小读者的鞋。
本报记者 王星
在广东省揭阳市惠来县岐石镇览表村,有一间小小的公益图书室。它的创办人吴利珠,是一个三年级就辍学、15岁外出打工的本地女孩。为了办图书室,她不仅花光了积蓄,两张信用卡里,常年还有几万元欠款,每个月只能东拼西凑,还上个最低还款额。就连图书室里两个工作人员的工资,也是靠微信群里的100个热心人士每人每月拿出50元“月捐”得来的。但这一切,丝毫没有影响到图书室的人气和运行,反倒是让附近的村民个个引以为豪:“这么好的图书室,周边其他村镇根本就没有。大人小孩都喜欢去!”
沿338省道一路向西进入览表村,最常见的是高挂着的各种打击制贩毒及制作假币的警示标语。吴利珠的图书室,就在这条路的尽头。路南侧的指示牌上,“览表图书室”———几个清秀的大字,仿佛一下把人带到了“世外桃源”———几棵老榕树,一面涂鸦墙,两层楼的老屋,还有流连于此的一张张笑脸。
今年6月,览表图书室就要满3岁了。这3年间,吴利珠记不清办了多少次活动,只记得几十平方米空间里挤下百来个孩子时的忧心忡忡;她也忘了跟多少个为人母者促膝交流过,却沉醉于如今每晚教会这些妈妈认识5个字的“小目标”。创办图书室,吴利珠的想法很单纯,目标也很明确:“尽自己的努力,让村里的孩子们多学点知识,或许他们以后就能少走些弯路。”
每天教妈妈们认识5个字
“你好,我在溪西这边的,想问下你那边的图书可以外借吗?”
“可以的,我们这外村人借书可以借一个月。”
“我能让你那边快递点的同事来帮我借吗? 我是个快递员,平时没法到你那去。”
“没问题,你想借什么书,我先帮你找找看,到时候他来只要登记一下就好了。”
“我想借一本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给我儿子看,我自己想借一本《鲁迅文集》。”
“这些刚好都有,我帮你留好。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图书室的?”
“我在微信公众号发现的,然后就问览表的同事认不认识你,他说认识,因为你这经常有捐书的快递。所以我就问他要了你的联系方式。”
4月18日晚上11点,览表村的妈祖庙前好不热闹。赶来祭拜的村民们把这块不大的空地挤得水泄不通,原来,第二天是妈祖诞辰1057周年纪念日。收到这位快递员发来的微信时,吴利珠刚从妈祖庙出来准备回家。
“你看,这对话是不是充满正能量?”漆黑的小巷里,吴利珠给记者递来手机。每当有类似的外村人找到吴利珠要求借书时,她总会满心欢喜地和对方交流一番。和其他私人图书馆对借阅者有着严格要求有所不同,吴利珠更善于从对方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一般借书都要付押金,我们这也一样,但对于付不出押金的读者,尤其是孩子,我们还有个办法,就是让他们写读后感。”在图书室墙上的一棵手绘大树下,已密密麻麻贴满了形形色色的读后感。在吴利珠看来,这比收押金要有意义得多:“能够写出读后感,至少说明这本书他们认真读过了。”
就在一个小时前,吴利珠的“妈妈班”刚刚放学。“妈妈班”本是图书室工作日晚上的一项固定活动,由当地的学校老师担任志愿者,给村里自愿报名的妈妈们上课,内容是小学一年级至三年级的认字、朗读课程。起初,“妈妈班”只在周一、周三和周五晚上课,原因是周二、周四不少妈妈要去买地下“六合彩”。渐渐地,她们体会到了上课的乐趣,有些也就放弃了买“六合彩”这一嗜好。
今年起,来上课的妈妈人数由原先的10多个渐渐增加到了40多个,吴利珠和览表学校的吴校长一合计,干脆把课堂移到了学校的教室里,上课时间也覆盖了周一到周五的每个晚上。在妈妈们的主动要求下,原本免费的课程变成了每月200元的收费课程,因为在她们看来,交了钱自己才有动力去积极上课。
果不其然。晚上8点的课,7点半开始就不断有助动车向教学楼驶来。到得早的妈妈,有时还会在门口跳上一会广场舞。而吴利珠和她的同伴们,已经在3楼打开了教室的门窗和灯,做好上课前的准备工作。
“海水海水我问你,你为什么这么蓝?海水笑着来回答,我的怀里抱着天。”趁着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学习内容的工夫,吴利珠大声地领着“一年级班”的26个妈妈朗读昨天刚学的这篇《海水》。在这个课堂上,吴利珠不仅要求妈妈们要学会读、学会写,更要试着从字面上去理解每篇课文的含义。
在当地,重男轻女观念较为严重。很多家庭妇女从小到大都没读过什么书,也就很难体会到读书的重要性。吴利珠告诉记者,之所以开设“妈妈班”,除了要把知识带给那些渴望学习的妈妈,更重要的是希望让她们通过了解课堂学习的过程,从而在教育孩子的环节中发挥更为积极的作用,而不是一味地“放任自流”。
毕竟,吴利珠小时候就吃过那种没人管的苦。
在工友之家找到共鸣
三年级辍学,15岁外出打工,26岁回乡开设图书室……1988年出生的吴利珠,经历不可谓不丰富。进塑胶厂当童工、到精品店做销售、跑东莞卖衣服、去深圳当保姆、在天津给人搓澡……在她看来,没做过的事,她都乐得尝试一下。本抱着“衣锦还乡”的念头出去打工,可时间一久,吴利珠却发现打工生活并不是她想要的,哪怕有些工作她干得还挺出色:“比如以前做销售,我也经常能拿到高等级的奖金,但总感觉那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所以我就一直在不断尝试各种工作。”
2007年,吴利珠第一次动了出远门的念头,脑海中闪现的,是上海的东方明珠。买了张车票,她便踏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在火车上,她遇到了一位设计师,两人一路愉快地聊到了下车,吴利珠竟然跟着他回了家。原来,他和他老婆在家开了个设计工作室,需要人帮忙。吴利珠就帮着他们打打杂,做做家务,顺便也学会了如何操作电脑。两个月后,吴利珠辞别他们,又踏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有了操作电脑的本领,她干脆去网吧当起了收银员。
2009年的一次机缘巧合,让吴利珠接触到了一位公益组织的负责人,也因此有机会迈进了北京工友之家文化发展中心的大门。在工友之家,她见到了很多跟自己一样彷徨和迷惘的打工者聚在一起交流、学习。那一刻,吴利珠隐隐感觉找到了同伴。只要管吃管住就愿意留下的她,再一次停下了脚步:“从小到大,读书少一直是我的遗憾,但在工友之家,我终于找到了机会去弥补。”
在那里,吴利珠接触到了社区图书馆、女工合作社,去工人大学上了学,此后又到专门接收打工者子女的同心实验学校当起了校长助理,前前后后一待就是近5年。这期间,吴利珠无数次想到了家乡,想到了那些忽略孩子上学问题的乡亲们,想到了辍学在家的弟弟妹妹,她甚至还想办法把他们接到北京上了一段时间的学。与此同时,回家乡办一个公益图书馆的念头也在她的脑中愈发清晰起来:“不能再眼看着村里的孩子们走错路了,他们觉得打工很好,但其实并非如此,能多读点书还是要多读点。”
而最终促使她迈出这一步的,正是来自家人的感召。吴利珠的父母都在深圳打工,有天晚上,父母给她打电话。吴利珠问,你们在干什么? 父亲无奈地回答:“还能干啥呀,我跟你妈大眼瞪小眼呗。”这让吴利珠想到了在老家独自生活的奶奶,自幼便是留守儿童的她从小由奶奶带大,如今自己外出打工十多年,和奶奶都没法打电话,见面的机会更是少得可怜。“我要回去照顾奶奶,不能等到没有机会了才去后悔。”吴利珠告诉记者,抱着这个念头,她很快回到了览表村。
她先是在览表学校初中部做了两个月的支教,面对的主要是那些快毕业的初中生。“我小学都没毕业,肯定讲不了书本上的内容。但我能做一些案例分享,给他们说说这些年外出打工遇到、看到的各种事,还搜集了很多自己打工时的照片做成PPT给他们看,让他们明白其实打工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好。”她说。
很多留守儿童,也把吴利珠这个“见过世面”的老师当成了知心大姐姐,上课交流不够,下了课还要往吴利珠家里跑,咨询各种疑惑。听说姐姐想办图书馆,孩子们统统举双手赞成:“珠姐你大胆去办,我们都来帮你忙。”
就这样,2014年6月,览表图书室在全村人的帮衬之下,开张了。有热心的孩子帮着一起寻觅场地,还有的家长干脆直接掏出了一年的房租。装修的预算不够,一些大孩子就自己搬来梯子当起了粉刷匠,图书室几面墙上画满了孩子们的手绘。
欠债10万不言难
顺着指路牌,沿着手绘墙,第一次前去的记者轻易地就找到了图书室。傍晚时分,除了姜瑞和霄允两位工作人员,就只有初二学生彬昌和六年级的绍伟在图书室里安静地看书。绍伟说,这是他一天之中最悠闲的时光。白天去学校读书,晚上在家做作业,也就只有放学这段时间可以到这儿来放松一下。但只要一到双休日,这里便成了他们的天堂,故事课、绘画课、电影课、甚至还有尤克里里课,排得满满当当。
彬昌是图书室“点点家族”的一员。“点点家族”,是吴利珠发展的图书室管理团队,成员起初都是吴利珠在览表学校支教时带过的学生。彬昌告诉记者,“点点”们一起为图书室制定了图书使用规则,并在双休日到图书室帮忙参与管理。大家还会积极邀请自己的堂弟表妹、亲戚朋友来图书室参观捧场。
两年前的暑假,览表图书室开张还不到一个月,便有来自中山大学和华南农业大学等学校的志愿者联系吴利珠要求来图书室举办义教。那些天里,览表村的孩子们都乐疯了。几乎每一堂课,图书室都被挤得水泄不通。志愿者们临走前一晚,很多孩子拉着他们聊到凌晨三四点。一位志愿者在日记中写道:“我问过他们,他们并不在乎我们上什么课,而是满足于能和我们在一起。这些留守儿童,其实特别需要陪伴。”去年暑假,春桃慈善基金会又出资支持图书室举办了夏令营。得知这一消息,一些本要跟着打工父母去过暑假的孩子甚至拒绝了父母的好意,执意留在村里参加夏令营。如今,吴利珠已经开始思考今年的夏令营该如何通过报名控制人数:“人太多肯定不行,但村里不像城里,都是亲戚朋友的,也不能不讲人情。”
她其实很清楚村里这些小伙伴最缺的是什么。平日里,只要有空,多数时间她都会待在图书室里,因为随时都可能有大人或孩子来找她谈天说地。等到双休日或者各种假期,除了一些固定的课程,她还会想尽办法搞出各种新鲜有趣的活动,比如请村里的老奶奶来讲以前的故事、带大家参观边防派出所、组织孩子们包粽子、做汤圆……在她看来,图书室的建立,不光是让村里多了一个看书借书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发挥了一个交流中心的功能。
社工专业毕业的姜瑞就是冲着吴利珠的这股执着的干劲,从广州义无反顾地来到了览表图书室。刚来时,工资没着落,她们就一起想办法发动了“月捐”,建了个微信群拉进了100位热心人士,每人每月捐出50元,用于支付两位工作人员的工资,姜瑞和同事则会及时在群里向大家反馈他们所做的工作以及图书室的最新活动和进展。在姜瑞看来,收入少点没关系,她在意的,是如何发挥自己专业所长,帮着把图书室的各项工作做得更规范。
刘诗伯是这100位热心人士之一。作为春桃基金会的理事,刘诗伯见证了吴利珠和她的览表图书室一步步成长到今天。在他看来,吴利珠回乡创办图书室的义举,是非常值得支持、提倡和推广的:“如果这个图书室能够坚持办下去,渐渐成为村民们的集体自主行为而不光是吴利珠的个人行动,那对于览表村当地整体风气和观念的改变肯定是会有积极推动作用的。”
吴利珠告诉记者,她直到去年才第一次领到了每月3000元工资。工资的来源,是她从“桥畔计划”公益项目申请来的经费支持。但现在每月光是还两张信用卡的最低还款额和利息,就要还6000多元:“不够的钱,只好这里借点,那里借点,拆东墙补西墙。我会跟借我钱的亲戚朋友说清楚,反正我本身没有钱,也不知道要借到猴年马月,但如果你要用了一定要告诉我,我可以从别的地方借来还你。”所以除了信用卡的五六万元欠账,吴利珠还欠了亲戚朋友几万块的外债。可即便如此,记者问她有什么困难时,她却一口一个“没困难”:“书嘛,现在也有五六千册,我们去年还捐了500册给新开的机构。人嘛,现在有5个工作人员,工资虽然不多,但也可以维系。钱嘛,也就每月8日和25日信用卡还款日前有点紧张……”
在给全体村民的2016年览表图书室总结中,吴利珠写道:“去年,我的大部分愿望都实现了,现在只有一个缺口,那就是一个工作人员半年的工资没发,因为前半年我们没有任何支持。”这个工作人员,是吴利珠的表妹小玲。她不仅少拿了半年工资,还一次次地把零花钱拿出来给表姐渡过难关。吴利珠家里的老老少少,看到图书室办得有模有样,也从原来的竭力反对变成了如今的精神支持。
即便是这样一个“欠债累累”的图书室创办人,心里还老惦挂着给村里的困难学生寻找资助对象。从2014年至今,村里已有近30个贫困生通过吴利珠找到了资助人,最近,她又找好了新一批贫困生准备牵线搭桥。吴利珠对他们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就是希望他们能在空余时间到图书室来帮忙做义工,向更多的孩子传递心中那份爱与温暖。吴利珠说,如果有可能,她希望未来能到岐石镇上再开一个图书馆,因为镇上的居民多,孩子更多:“太远了不敢想,但至少希望能为家乡的教育事业,继续做一点点有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