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看到一篇文章,回忆25年前电影《霸王别姬》的诞生过程。对于这个本子,陈凯歌本来是拒绝的。在那之前,他拍了《孩子王》和《边走边唱》,无人喝彩。
《孩子王》剧照
制片人徐枫问他寂寞吗?他说自己不想改变。
当然,后来徐枫还是说服了他。
我只是有些感慨:这种艺术上的傲慢,张艺谋是没有的。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两个人走的路也是不同的。
然而到了今天,这两位中国第五代导演中至今仍然活跃的领军人物,越来越像了——
他们都越来越沉迷于营造复杂的形式感。比如陈凯歌为了拍《妖猫传》专门建了一座唐城,在叙事上使用层层幻术,施展障眼大法;这次张艺谋的《影》则大量使用了水墨元素。
但与此同时,构成故事的核心要素却越来越直白浅显甚至暗黑:片中的人物都是单向度的,我们看不到人物内心的挣扎痛苦,他们全都被动地成了导演的传声筒。
妖猫传 (2017)
借用《影》里面那句“没有真身,何来影子”,没有故事又何来意义?《妖猫传》想说宽恕是人生最高的智慧,可是影片传递的全是报复;《影》想说每个人心里都有阴影,而且最终那片阴影会完全地占领你,成为你的全部——这点意思其实很没意思,既不新鲜,也不高明。
影(2018)
应该说,形式感从来都是艺术的一部分。但它也是一把双刃剑,艺术家在强调形式感的同时,势必会牺牲掉一些细节和内容。如何在二者之间取得平衡,是对艺术家的巨大考验。张艺谋和陈凯歌曾经做到过,然而现在……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让观众失望。68岁的张艺谋和66岁的陈凯歌,似乎创作力真的已经衰退了。
然而,年龄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一个导演的创作力?或者说,导演的创作黄金期到底能持续多久?
二
也许,我们需要先来看看下面这些导演和他们近年来的作品及口碑——
1946年生人斯皮尔伯格:
2017年,他执导的电影《华盛顿邮报》虽然在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最终角逐中败给了《水形物语》,仍然收获了评论界和影迷的一致好评,有网友形容该片“有可以预料到的中规中矩,但也展现了令人振奋的激情”。
2018年,他拿出《头号玩家》,导演谢飞在豆瓣网上的留言说明了一切:“大开眼界!对我这个只玩过斗地主的电脑游戏盲来说,《头号玩家》的内容确是匪夷所思。年轻观众欢呼雀跃的无数‘彩蛋’我常常无从辨识,一头雾水,但是观影体验仍然痛快、满足。比我小四岁的老导演斯皮尔伯格,如此旺盛的艺术想象力和娴熟才华,让人佩服不已。后半部渐显落套,也无可苛求。”
1942年生人马丁·斯科塞斯:
2010年,68岁的马丁·斯科塞斯拍摄惊悚悬疑类电影《禁闭岛》,所有情节都环环相扣,却又充满无限的解读可能,网友们为小李子扮演的主人公到底真疯还是假疯吵翻了天。片中运用了大量心理学知识,想要探寻人类的求真意志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战胜非理性。
第二年,老爷子再次出手,拿出的却是改编自儿童文学作品、充满童真意味的《雨果》。还有一年就满70岁的他,第一次尝试3D,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
然后是2013年的黑色喜剧《华尔街之狼》,第八次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提名。
1935年生人伍迪·艾伦:
2011年,76岁的伍迪·艾伦执导电影《午夜巴黎》,以一场又一场的穿越不断追溯艺术史上的黄金年代,蜜一样的黄是金子的颜色,也是怀旧的颜色。但全片又充满了伍迪·艾伦式的调侃和挖苦。
2013年,一部《蓝色茉莉》被评为当代版《欲望号街车》,却比后者有着更深的悲剧感。
1931年生人山田洋次(张艺谋出生那一年,他已经考上了东京大学):
2013年,他执导电影《东京家族》,翻拍自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用自己的豁达温暖打破了小津原作里的克制冷淡,又保留了日本传统文化中的隐忍。
2016、2017年,他接连以《家族之苦》《家族之苦2》继续探讨父母与成年子女之间的疏离,以及孤独和死亡。他从生活最深处提炼出人物、细节和悲喜,既有日常的琐碎,又有日常的鲜活,而最终贯穿全片的,是用爱回应人生一切命题的释然。
最后,1928年生人阿涅斯·瓦尔达:
2008年,这位新浪潮祖母以纪录长片《阿涅斯的海滩》回望自己的人生,将客观时间与主观时间并置交融,怀旧却不伤感,有繁花落尽的了然。
到了去年,一部《脸庞,村庄》更是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9.1的豆瓣评分伴随着网友的评论:既是深情回顾,亦对未来投以灿烂展望;镜头对准可爱平凡的劳动者们,捕捉动人的情韵神思,生命微渺丰美自在,我将带着你的眼和脚去远方;卢浮宫里的奔跑是光阴的回声,玻璃上的留言是爱情的永不停息。
所以,衰老必然导致创作力的衰退吗?显然不是。
看看这些作品,题材、类型之广泛、视野之广阔、创作力之旺盛,令人叹为观止。
他们展现的,是进入人生暮年之后的两种创作模式:或者坚持自我,或者突破自我。但无论哪一种,都在持续地影响大众,或者影响同行,持续地为电影这门艺术带来新的样貌。他们努力以作品创造新的审美价值,为我们看待自己与世界打开一扇新的窗口。面对他们,你只会有一个念头:有些人不会变老,只会变好。
三
相比之下,陈凯歌和张艺谋,以及以他们为代表的一代电影人,根本还算不上老啊!他们也曾经站到过世界影坛的巅峰,如今是什么阻碍了他们?
是离生活越来越远了吗?年初时采访刘天池,她向我分享自己观察到的国内影坛的一个现象:任何一个导演,一旦成名之后,都会面临一个问题,就是他已经没办法在人群里生活了。不能上街,不能买菜。 “我曾经问过一个知名导演为什么不拍这些那些题材,他说这又不是我的生活,我怎么讲述呢?我已经不在这里头生活了,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人的想法感受,讲不了他们的故事了。”
从某种程度上,这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越来越沉迷于讲述自己记忆中的生活,以及想象中的古代世界。
以及他们面对新观众时常见的两种姿态:要么不自信,一味想要取悦,结果两头不讨好;要么高高在上,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教育观众。
可是仔细想来,又不能全然地解释。
杜尚曾经发表过他对于艺术的理解:艺术家做的一切都是艺术。
其实生活也如此。你的一切就是生活本身。
特别是在今天这个时代,一个人有一百种方法可以了解现实中每天到底在发生什么。
所以,重要的是艺术家有没有意愿去了解生活,思考生活。以及他们如何去看待生活,思考生活。
而决定一个人如何看待生活思考生活的,是他的格局。格局小了,低了,纵然有再新颖的形式,再流畅的叙事,那也只是技术和技艺的进步,而没有随创作者年龄增长而产生的远见、智识和豁达。
突然想到谢晋导演。他在74岁的时候拍出《鸦片战争》,获得第17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
而在谢晋人生的最后几年,学者石川曾经这样回忆:“每次看见我都会说‘没时间了,我要去拍戏了’。每次听他讲这句话,心里都有些难过。因为人人都知道,因为缺少投资,当时他其实是无戏可拍的。”
1987年,谢晋(中)与《芙蓉镇》原著作者古华
谢晋导演没有能够赶上中国电影的好时候。这一点,今天的张艺谋和陈凯歌要幸运得多。可是,如果没有更好的自我可以展现给观众,他们曾经的声名,又能够透支多久?
也许,在不在黄金期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
2015年的时候采访濮存昕,他说到自己将来的打算:我今年整62岁,还有五年时间差不多了。五年之后,你就不会在舞台中间站着了。但即便你在舞台边上站着演配角,也要让人觉得你不白站在那儿,而是有价值的,是可看可赏可品的。
濮存昕、陶虹主演的话剧《建筑大师》
是的,即便创作的黄金期已经不再了,只要还在拍电影,拿出来的作品,也应该是有价值的。
作者:邵岭
编辑:李硕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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