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我已在中华戏校工作,他看过我写的《美人鱼》《鸳鸯泪》等剧,便请我给他编剧。我给他编写的第一个剧本便是《瓮头春》。……一个盛夏的星期天,我带着剧本到他家共同商议。程先生用冰啤酒待客,环境清幽,心脾清凉。程先生很有信心地想排此剧,约定再细读剧本后,可能还有些修改的地方。过了一周左右,程先生又约我到他家里。他拿着《瓮头春》剧本,含笑相迎,劈头就说:“《瓮头春》写得很好。希望能多加几段抒情的唱,我可以多创几段新的唱腔。”我才要问何处加唱,程先生把剧本合在桌上,先请我喝冰啤酒。我已逐渐了解了他的性格,考虑不成熟的问题他是不会轻易出口的。我们缄默地对坐约十余分钟,他仿佛是颇为遗憾而又有点兴奋地说:“我有几位朋友也看了《瓮头春》的本子,他们一致说好,适合我演。但是他们又善意地建议,说我演出的悲剧太多了(当时程砚秋的代表作是《金锁记》《鸳鸯冢》《青霜剑》《文姬归汉》《荒山泪》《春闺梦》等),能不能排一出适合我演出的喜剧?您说好吗?”这似乎是一个暗示:《瓮头春》已不列入排演之例,而是要我再写一个新的剧本。我正在思索如何回答,程先生又接着说:“《瓮头春》是要排的,最好调换一下,您是否先写个喜剧性的本子,调剂调剂。”程先生的笃实诚挚,与我认识到的他的沉默寡言,同样地印在我的心头,他是不轻易然诺的。在我了解了他的诚意之下,反而面有难色地说:“只怕材料不太现成。”他似乎出乎意外地满意于我的回答,只说了一声:“好!”回身打开玻璃书橱,取出一本焦循的《剧说》,翻开夹着书签的一页,举以示我:“您看这段材料如何?”原来就是《剧说》里转载《只麈谭》的“赠囊”故事。文字极短,瞬即看完,我未加思索,答以可为。程先生似乎更兴奋地拱手一揖,含笑相视。这时,恰巧又有客人来访,我即告辞,在回家的途中就开始回味这个素材,考虑如何将它写成一出适合程派排演的喜剧。
《剧说》里的素材,只是一个故事轮廓,连具体的人名都没有,也没有剧名,虽然可以循理成章地叫作《赠囊记》,可我总觉有些平庸陈旧。这时恰巧有位山东朋友来看我,我问他山东一带的民俗有没有在女子于归之期父母赐赠的惯例,他说有的地方在女儿出嫁的前夕,做母亲的特制一囊,内藏金银,取名“贵子袋”。我便不忌晦涩,用“麟儿”象征“贵子”,定名《锁麟囊》。
《锁麟囊》剧本写成之后,恰巧戏校当局又布置了一个任务:攒写全部《姑嫂英雄》。我只好请教务主任张体道把剧本转交程先生。过了三天,程先生电约相晤。他很快地翻看剧本,似乎已是熟读过了。从“选奁受囊”薛湘灵的第一次出场,看到“春秋亭避雨赠囊”,他眉毛总是一挑一挑的,时露笑容,嘴里似乎在咀嚼什么,夹杂着声音很低的一个“好”字。继续看到了“寻球认囊”那一场,他更是全神贯注地挑着眉毛,一只手又微微地摆动或翻转着,似乎在做身段。及至看到“回忆往事”的唱段,他忽然皱了皱眉毛,反复地看了又看,最后合上剧本,闭起眼睛。我们相对默坐约二十分钟,他倏地站起身来,给我斟了一杯热茶,兴奋而又谨慎地说:“您看这一场的〔西皮原板〕是不是把它掐段儿分做三节,在每一节中穿插着赵守贞三让座的动作,表示薛湘灵的回忆证实了赵守贞的想象,先由旁座移到上座,再由上座移到客位,最后由客位移到正位。这样,场上的人物就会动起来了。”程先生的建议,不仅生动地说明了场上的表演,更大可升华剧本,深化人物,我欣然接受,遵意照办。程先生又接着说:“几段唱词,您也再费点笔墨,多写些长短句,我也好因字行腔。”我正想着如何写法,不觉皱了皱眉。程先生却说:“您不必顾虑,您随便怎样写,我都能唱。越是长短句,越能憋出新腔来。”我正想就这个问题向他请教请教旦角唱腔的规律,程先生又似乎心照不宣地说:“您写的唱词,都合于旦角的唱法,而且合于我的唱法。从唱词上,我看出您是懂得旦角唱法的,您就按这个路子,在句子里加上一些似不规则而实有规则的长短句,有纵有收,有聚有散,看似参差不齐,其实还是统一在旦角唱词的句法规律上。我不会没有办法唱的!”我急忙说:“是不是就像曲子里的垫字衬句一样?不悖于曲牌的规格而活跃了曲牌的姿态!”程先生轻轻地拍着手说:“对极了!您既会填词制曲,写戏词还有什么问题!”程先生说:“末一场,亏您想出个‘关子’,安排了薛湘灵先换衣服,赵守贞后表事件,一举两得,很有道理。尤其是收场的一段〔流水〕,我可以随唱随做身段,场上的人物也可以随着我动起来,就在动的场面中,落幕结束,始终控制着观众的看戏情绪。只是薛湘灵换装上场后唱的那段〔南梆子〕,我打算改唱〔二六〕,不用换词,照样能唱。”我说:“我安排这段〔南梆子〕本来是为表现薛湘灵喜悦和伤感的复杂情绪。”程先生说:“我明白。这个板式,就是像《春秋配》里姜秋莲唱的似的。不过我认为薛湘灵此时的心情,应该是沉重过于轻松,唱〔二六〕更显庄重。”我说:“〔南梆子〕里可以加〔哭头〕啊!”程先生说:“〔二六〕里照样可以加〔哭头〕。等我编出这段腔儿来,唱给您听听。”
这是我与程砚秋先生第一次在京剧艺术上的结缘。我深深地佩服他那深厚的艺术素养和见解。同时也第一次听到他说出一句戏班里的俚语——他说:“您这个剧本,确实写出了喜剧味道,许多喜剧效果一定兑现,而又没有一句‘馊哏’!”
在兴奋的心情驱使下,尽管戏校的编剧事务较忙,我还是熬了两个深夜,把程先生要求修改的地方尽量改好。仍由道兄转交。在一个薄暮黄昏,程先生来到我家,他提出《锁麟囊》唱词里有几个字需要换一换。他随口哼着唱腔,哼到了那个唱着不合适的字,停而视我。我便选字相商。从这天以后,他不时也向戏校办公室通电话,我们即在电话里商讨着改字换字的问题。后来我才知道,程先生那时已在天天琢磨唱腔。常到什刹海、积水潭一带无人的地方,斟字定词。在理词换字之中,听到程先生哼唱一句两句的唱腔,不禁使我神驰意往,一心希望着早日得见演出。
直到1940年4月29日,《锁麟囊》终于在上海黄金戏院上演了。
——摘自《翁偶虹编剧生涯》,标题为编者所加
作者:翁偶虹
编辑: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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