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期档,《延禧攻略》和《如懿传》两部同题材古装剧成为荧屏上最热门的话题,宫斗剧这一淡出国内荧屏多年的剧种,再次聚汇到大众视线。而二者的正面对攻,本身就像极了一出宫斗戏。从 《金枝欲孽》 《甄嬛传》到 《延禧攻略》 《如懿传》,重复上演的宫斗剧,其本质到底是什么?本期文艺百家刊发这篇评论,希望引发思考。 ——编者
作为一名迷恋古装类型和历史叙事的专业观看者,每每看到屏幕上反复兴起宫斗剧,我的内心中都况味复杂。除了对于画面上陈陈相因的旧套路复制产生应激性的厌弃,还有很多无奈感,来自娱乐资本对流行文化浅薄一面的有意选择与刻意放大。
而在情感的基底深处,则有难以言说的忧惧。惧是惧怕自己会惑溺于华丽多变的宫斗剧外观表象,失陷在无脑的感官愉悦中而不自知,忧是忧虑如宫斗剧这样空洞矫饰的狭隘类型屡屡暴涨收视率或点击率,一边造成经济学上“劣币驱逐良币”的边际价值倒挂,一边就如司马光的担心,“泥沙涨者其泉慁,莨莠茂者其谷芜”。
“泉慁”或“谷芜”都是喻指,不单是自然环境因为灾害性恶化而失去青葱澄澈的良性发展生态,更是人们头脑中的感知审美与情感价值出现误导、误判,也是宫斗剧误人最深的地方:情节中充斥着男女情意纠缠,却一点不涉及真爱本义;人像物象景象都竭力仿古拟古复古,整体叙事却自闭在狭隘的宫体空间,不包含任何有反思的历史正义。
越来越铺张的服化道和越来越精致的妆容,不过是换着花样抽空了女性的独立主体价值
爱情是人类文明社会的后天产物,经历了漫长的时空层叠改变,并在不同的语境条件下生发出千差万别的艺术讲述方式。这个前提意味着我们不能故作天真地追问:为什么宫斗剧中没有出现《会饮篇》中称颂的阿尔克提丝,或者《荷马史诗》里敬挽的安德洛玛克,这些记载在神话和悲剧中的爱情因为承担责任和主动选择自我牺牲而成为流传后世的真爱原型?
同样,疑问宫斗剧为什么没有莎剧中朱丽叶式的浪漫殉情,或者《感官世界》中阿部定的极度仪式化疯癫也是言不及义的,原因在于宫斗类型的套路设定本身是反智的,服膺于男权中心论,窄化女性思维,物化女性价值,以争宠作为两性叙事的核心焦点,结果必然是以虚荣的恩宠替代真爱的本义。
围绕宫斗热点继续追问下去还会发现,为什么无关真爱的宫斗剧反而在网络点播上热得烫手?爱情中本是自然发生的吸引和最动人的倾慕互爱怎么就直接化简为一个“撩”字?后面还时常加上“妹”或“汉子”。宫斗剧中的两性描写为了更加通俗化地制造情节反转究竟让渡了怎样的人格底线?从宫斗鼻祖《金枝欲孽》到后起之秀《甄嬛传》,再到眼下最新爆款的《延禧攻略》,以及与它人物相交叉,时空相重合的《如懿传》,那些越来越铺张的服化道和越来越精致的妆容,如何愈加偏斜地进行着刻板性别叙事,并换着花样抽空了女性的独立主体价值?
从某种意义上说,宫斗剧的类型设置带有相似于战争叙事模式的天然矛盾。任何一场可以称之为战争的叙事,都会有交错在敌我立场中的多方线索得到挖掘,在战局多样变化和最终出奇制胜的终了环节制造出吸引观看的悬念。宫斗剧的情感叙事在根本不涉及真爱的前提下还要营造悬念,唯一能够黏附观众兴奋感的战利品,就只能是惰性思维物化后的皇帝盛宠。
尤其是宫斗编剧新秀流潋紫和于正,除了二者久被控诉抄袭的共性之外,他们的新作《延禧攻略》和《如懿传》也再次共同暴露出写作者与资本操控的合谋,以剧作来诱导和服务于广告消费。两家故事不约而同地一再削减人物的常识和智性,尤其是将女性角色作为各种类型消费品的载体。对应到剧本中,主角也好,配角也罢,每个人物心心念念的都是从吃穿用度的物质衡量角度来论等级、争高下。而在豪奢粉饰的物像炫耀感以外,仅有的智巧又都用于争宠,固宠,专宠,如若恃宠而骄导致了失宠,再费尽心机复宠……有何开启心灵的真爱可言?宫斗剧中的争宠套路没有心灵平等,更谈不上灵魂契合。各种陈年老梗一通乱炖,要么依靠啼哭搅闹来示弱,等待安抚垂怜,要么反其道而行之,在宫闱大法下炮制出另类的小小叛逆,欲扬先抑,欲迎还拒,用更长的故事线和忍耐力苦苦等待着一鸣惊人被赏识。
占据宫斗剧情节高潮点的所谓圣眷恩宠,除了在现实世界的网购平台上能够发挥超级带货功能以外,对于观众的爱情认知推进却乏善可陈。计较在利益得失之间的宠爱,得也虚荣,失也虚无,与真爱本义相隔的差异又何止云泥。
在游戏化建构主人公行为和台词中不停歇地刺激爽快观感,吸引观众们的追剧热情
苏格拉底在午后散步伊力苏河畔时,曾对斐德若有一个修辞学上的告诫:一句话重复两三遍,若不是辞不达意,就是对题目根本没什么兴趣。这句批评用于炙手可热的《延禧攻略》意外的合适。伶牙俐齿的魏璎珞时时处处口若悬河,N遍重复“我要复仇”以及N+1遍“我要强大”。无论面前是敌是友,是熟识的相知还是第一次遇到的陌生人,只要感到对方有恶意释放,魏璎珞立刻战神附体,一边出语犀利、刻薄、滔滔不绝,一边拳脚相向,随手抓到什么就当作武器挥舞过去。
这熟悉的一幕是不是像极了电竞游戏中的英雄打野?凡是挡在前路的来者都要像团灭野怪僵尸那样无差别砍砍砍。《清史稿·后妃列传》用简省的文字约略记载着魏佳氏出身汉军,谥赠皇后。区区数行史料在《延禧攻略》里被孵化为开挂升级的超级英雄发育方式,从绣坊官女子开场,一路逆袭。那些宫廷里记录丽人升迁的繁琐封号,如贵人、令嫔、贵妃、皇贵妃……则变身为逆袭途中记载战斗经验值的技能、装备和游戏道具,像刺激游戏玩家共鸣感那样,一波波制造出围观打野的“逆袭惊喜”。而在语言对白方面,正如前文提到的重复修辞,魏璎珞的言语始终维持着高频次,强音频的大密度输出功率,且对话发生的多数场合,同步于情节动线上的矛盾激化和冲突升级。这种文字类型在网络文学中有一个特定的命名——“爽文”,旨在推高读者阅读快感,赢取用户回头的累积点击率。
游戏设计中的“逆袭惊喜”和网络文学“爽文”有一个来自生物神经学实验假设的共同依据——生物感受到快乐与大脑垂体腺分泌多巴胺有关。将刺激脑反应区的连线和外部开关固定到小白鼠的脚下,只要它揿下按钮就会受到生物电流刺激并产生不间断的快乐感。实验中的小白鼠未必知道为什么快乐感来得如此容易而快乐的感受又如此之强,却会不停地揿下按钮接受弱电击,享受快乐感,甚至于不吃不喝。美剧《生活大爆炸》曾借此假设实验来解释人为何会寻欢逐乐,又为什么不能像小白鼠那样一味求乐,至死方休。宫斗剧《延禧攻略》则在游戏化建构魏璎珞行为和台词中牢牢揿紧按钮,不停歇地刺激爽快观感,吸引观众们的追剧热情。
“爽文”+“逆袭惊喜”的双重快感确实为宫斗剧赢得了数量可观的网络点击量,但是一味追求游戏化节奏的快进剧情不再包含任何与历史相关的正义。一个在历史上经过复杂浮沉的王朝被狭小地封闭在宫墙内,缩微为主奴之间争风吃醋的茶杯里风波,而那些动辄就杀人害命的行为设计也只是为了制造情节起伏服务的轻易反转,不包含任何思考的成分,也就没有什么正义成分值得辨析。
狭隘的宫斗取材决定了视野有限的剧情内只能惰性重复着单一的矛盾类型,即封闭在宫墙内的群体之间天然存在的结构性矛盾。竞相争斗的结果无非只是强势一方与弱势者之间的力量对比变化,没有任何利他的超越价值在矛盾解决时得以实现。宫斗剧在选择了自闭空间以获得叙事便利的同时,高调放弃了关于历史正义性的思考。这也是为什么“延禧”与“如懿”先后上线的大型撞车现场里,宫斗粉们竟然不甚在意历史上同一原型的人物在不同剧情中的CP人设与黑化反转是否足够合理,反而围绕细枝末节的美工设计争论不休。
但是亚里士多德在两千多年前的《诗学》里早已说过,“戏景虽然吸引人,却最少艺术性。”
作者:杨俊蕾(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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