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判若两人,路也有“判若两路”。复兴中路东起西藏南路,西至淮海中路,并不算很长,城市节奏、文化风格和市井况味,却是大相径庭的。马当路以东的复兴中路,充斥着石库门的烟火气;向西,以陕西南路口陕南邨为界至汾阳路一带,也是菜场和小店遍布,鸡犬相闻。在这两段复兴中路间的那段路程,则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样貌:思南公馆、花园公寓、伊丽莎白公寓、黑石公寓、克莱门公寓、米丘林公寓……各种各样的欧式住宅云集,便是这段的特色。
复兴中路曾经名为辣斐德路,1945年更名为复兴中路。在上海人的儿时记忆中,这一带的弄堂都是宽直的,弄堂口也没有小书摊、小皮匠之类。入夏,天气热起来,走在树影斑驳的路上,总能听到不远处音乐学院教学楼里传来的练歌声。有人在正午的阳光里,无声地骑着脚踏车路过一棵棵悬铃木。
一些网红店也喜欢选择在此集聚,看中的正是这条路的文化底蕴。可贵的是,它的历史风貌和文化被很好地保存了下来,在这条三四公里长的马路上漫步,很容易让人顿生一种由奇妙融合所带来的幸福感。
左邻右舍般的闻人贤达密集
一直以来,优雅的居住环境,使复兴中路竟像是左邻右舍般的闻人贤达密集:复兴中路512号,刘海粟故居;517号,冯玉祥故居,柳亚子也来借居;518号,米丘林公寓;553弄复兴坊,何香凝、史良上世纪30年代在此生活;573号,钱锺书在此写出《围城》。
这条路上生活过不计其数的名人:陈伯藩、董竹君、柯灵、钱杏邨、丁玲、张大壮、林淡秋……不久前去世的传奇影星王丹凤,晚年便居于复兴中路陕西南路转角的陕南邨。
复兴中路512号,一幢沿街的三层楼小洋房:刘海粟旧居。这幢法式花园小宅由实业家朱葆山建造,20世纪30年代被画家刘海粟租下。海粟老人和夫人夏伊乔就居住在此,直至刘海粟去世。刘海粟旧居离复兴公园很近,老人在世时常去那里散步,从公园的前门进,顺着主路走十分钟,便是公园的雁荡路后门。这里距南昌路的科学会堂几十步之遥,科学会堂的大堂正面墙上,曾挂过刘海粟的画,兴许他也曾是这里的常客。
在517号那幢坐北朝南的法国式花园别墅里,住过时任上海市通志馆馆长的柳亚子。573号,是钱锺书一家蛰居上海时的所在地,这幢临街的三层楼弄堂房子,是当年钱锺书的叔叔花了大价钱 “顶”来的。杨绛 《我们仨》中有写,“辣斐德路钱家住的是沿街房子,后面有一大片同样的楼房,住户由弄堂出入。”1941年,钱锺书从湖南辞职回沪住在这里,由于家里人口众多,夜里只得和妻女挤于底楼客堂的帷幔之后。后来,家人渐渐离沪,钱锺书一家便搬进了二层与三层间的亭子间,一住就是八年。《听杨绛谈往事》(吴学昭著)中描述过当时情景:屋子很小,除去一张大床,只容得下一个柜子和一张小书桌。
不过无论如何,夫妻二人终有了读书写作、同友人交流的空间。钱锺书“销愁舒愤,述往思来”的《谈艺录》后半部,杨绛的几个剧本都在这间小屋完成。也正是在辣斐德路亭子间里的困顿中,孕育出了著名得不能再著名的《围城》。
▲复兴中路573号,钱锺书正是在这个窗户里,写出了《围城》
老公寓建筑群:近代建筑文化的美丽剪影
在上海的近代历史建筑中,公寓建筑是一个尤为特别的存在,也是迄今保存最为完好的一个类别。在中国,似乎很少有城市如上海那样,保存了多达160多处公寓建筑群,这些建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公寓,是彼时上海的一个美丽剪影,也是上海一项不可多得的历史文化遗产。
20世纪初,作为舶来品的公寓建筑和花园住宅在复兴中路井喷式地涌现。可以说,这个区域几乎是老上海公寓大楼最为密集的地方。早年间居住在老公寓的教师、医生、高级职员们构成了上海的公寓文化——重家教、懂礼仪、遵守规则、崇尚人文修养,并在百多年里细水长流地渗入了上海的城市精神。
从常熟路地铁站出来不久,你一定会被一幢红白相间的建筑吸引。复兴中路1363号的玉门公寓(原名“克莱门公寓”)外观出挑,它是由五幢完全相同的公寓楼组成,高三层,连屋顶四层,屋顶有老虎窗采光。屋面为红色机制瓦,南立面为跌檐式山墙,砖瓦砌法考究,极富装饰性。砖饰图案既有西方传统特点,又有现代装饰意味。
1936年,克莱门公寓里诞生了上海第一个室内铺设地板的溜冰场——辣斐溜冰场。1941年,辣斐溜冰场摇身一变又成了辣斐剧场。正值上海孤岛时期,负责演出的是于伶的 “上海剧艺社”,不少左联的作品登上过舞台。1954年后,这里又成了 “东华书场”——上海说书大多是评弹,再后来,公寓成了居民住宅。不少以老上海为背景的影视剧都在这里取景,比如剧作家曹禺同名话剧改编的电视剧《日出》;讲述知青子女回沪后一系列遭遇的电视剧《孽债》;还有导演许鞍华的电影《半生缘》等。
2003年,克莱门公寓被公布为徐汇区登记不可移动文物。但是,在之前成为居民住宅的过程中,“克莱门”原来的客厅已被改造成了住房,原来的柚木过道走廊上,搭出了厨房,铺设了煤气管道,而公寓原有的内部格局,经多次分割改造已大变样,虽外观依旧好看,但内部格局荒腔走板。小区内,居民违章搭建的用于居住的小屋与整体风格格格不入,很是煞风景。
既要让居民过上 “适意”的日常生活,又能兼顾历史保护建筑的要求,一项基于此的改造工程启动了。在这次牵筋动骨的改造中,院落内36处共450平方米 “上了年岁”的违章搭建被拆除。除房屋外立面修缮外,还规划了整体绿化,排布了车位,增设了居民晾晒的设施,增加了居民休息园区和公共活动空间。
改造后的公寓宛如新生,绽放出属于她的生命质感。一些到上海作短期旅居的老外和追逐时尚的年轻人,会慕名来“克莱门”租住。而原来居于此的220户居民,也真的过上了“乐惠”而“适意”的生活。公寓楼的外观被保护了下来,依旧散发着历史风貌区浓浓的腔调。
离玉门公寓不远便是复兴中路的标志性建筑 “黑石公寓”,这幢建成于1924年的砖混结构建筑,因填充墙体和部分构件采用黑石而得名,曾多次“出现”在老上海的报纸和明信片上。公寓体现了折衷主义建筑风格,用现在时髦的说法就是“任性混搭”,这在当时的上海,甚至全世界都算得上走在前沿。1981年,公寓加建一层。2005年,黑石公寓被选为第四批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
如今的黑石公寓,走廊色调清新,搭配着拼贴出来的马赛克图案,满满的复古调调。顶层大露台视野开阔,从上面俯瞰可与不远处的 “克莱门”相望。工作日上午,总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会在这边走走看看,回望往昔岁月,和背着相机拍个没完的年轻游客擦肩而过。
▲米丘林公寓现貌
▲克莱门公寓(现名“玉门公寓”),1936年,这里曾开设有上海第一家室内铺设地板的溜冰场——“辣斐溜冰场”。1941年,这里则开设有“辣斐剧场”
▲克莱门公寓细节
▲黑石公寓的雕花柱子和露台
几度沉浮的老剧场有了重生的契机
复兴中路上,短短一公里内就有几个标志性的剧场。曾几何时,原上海跳水池所在地,不知不觉间冒出了一个巨大的 “馄饨皮”。馄饨,上海人爱吃的一种点心,而 “馄饨皮”则是上海人对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的昵称。
在跳水池的原址造个音乐厅,似乎只有上海人才会有这种奇思妙想。
2014年11月9日,旅居海外30年的钢琴家朱晓玫,在此上演了一场引发极大关注的音乐会。当时,300个座位的音乐厅来了500名观众。在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的舞台上,朱晓玫弹奏了巴赫 《布兰登堡协奏曲》……那天,坐在观众席的人们,是曾经的跳台少年吗?还是曾经和朱晓玫一样通过巴赫练习指法的琴童呢?我们并不知晓,可知的是,台上的演奏家,是漂泊海外的游子。当她归来时,小时候八分钱买一根的雪糕已在这条街上消失不见,但琴声却在此地从未断绝。过了这么多年,上海就是这样生生流转不息。
很多年轻人确实很难理解,为什么一些老上海人执拗地要把复兴中路、瑞金二路和陕西南路的这块地方叫作文化广场。前一阵子,文化广场刚演完话剧 《深夜小狗离奇事件》。虽然文化广场是名副其实的文化地标,文艺青年们的集聚地,但很少年轻人了解它的前世今生。
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那个名叫“逸园”的跑狗场,到1949年后上海最大的室内演出场所……在上海这座城市的变迁史中,文化广场几度喧嚣几度落寞,甚至离 “文化”远去,股票交易中心、鲜花市场曾是这里的标签。不过,一些东西是永在的,新的 “上海文化广场”还是回归了 “文化”。
复兴中路陕西南路口,那一座已有74年历史的 “老牌”剧场——上海大戏院,去年重新开门迎客,84岁的魏阿姨定居国外前就住在这附近,没想到这次回国,上海大戏院的门又打开了,“70多年前我就来看过戏,那时候还小,(看过什么戏)已经忘了,听说上海大戏院又要演话剧了,我有点怀旧的感觉,想来看看。”
上海话剧市场的繁荣,使几度沉浮的剧院有了重生的契机。大幕拉开的第一部戏是曹禺先生的《原野》。1943年,彼时的上海大戏院曾演过《原野》,轰动一时。70多年后,《原野》再次回归,是对时光的一次致敬。修葺一新的上海大戏院,不仅用回了它旧时的名字,更成了“复兴中路剧场带”一颗耀眼之星。
大戏院重开那阵,路过的人们经常在门口的滚动屏幕中看到采访明星马伊琍,她说:“我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基本上每个礼拜我会看一次到两次电影。对(复兴中路)这条马路是挺熟悉的,因为这边还有文化广场,经常来这里看一些表演……剧场可以给这个城市留下很多记忆,剧场还代表了一种文化,你会觉得在这个地方有很多人会排队去买票,或者很多人吃完晚饭会闲庭信步走到这边去看一个演出,其实是生活中一件很惬意的事情,是我在上海生活很享受的一部分。”
家门口的剧院,才是剧院本该有的初衷和样子。而以短暂的生命来感受漫长无尽的时间带来的各种变化,这既是属于剧场的珍贵感受,也是一条马路留存的关于个体记忆的“戏剧”。
▲上海大戏院的前世今生(资料图片)
▲崭新的文化广场(资料图片)
▲被亲切称为“馄饨皮”的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资料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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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兴中路上,那些曾经的场景
文/顾惟颖
以前过节和亲戚们吃饭,上了岁数的人,讲来讲去爱感慨环境的变动。席间有人赌气地说了一句: “我宁可一辈子在复兴中路住一室户,也不要去别处住豪宅。”
能一辈子住在复兴中路的人,还真是让人羡慕的。复兴中路这么多年算变化不大,它没有被过度商业化,依然保留着过往幽静、内敛的老式韵致。小时候住得离复兴公园近,于是,最初对复兴中路的印象,还是从那个法国公园(复兴公园的原名)开始。
复兴公园对于我,就是家门口的游乐场。公园门口总是摆满地摊,我爱买一种小瓶子装的肥皂水,用个小网兜朝肥皂水里蘸一下,举到嘴边轻轻一吹,立刻能在空中吹出一串彩色肥皂泡。复兴路上人少,彩色泡泡漂浮到空中,碰到从奶酪色房子里伸出的晒竿,便称心地破了,发出轻到不能再轻的一声“啪”。阳光好的时候,空气里仿佛有淡淡的鹅绒。
中学的时候,跨区考到了长宁,放学后坐一辆96路电车回家,路途中有一大段,电车沿着复兴中路开。那一路窗外的景象很美,梧桐与老洋房如没有尽头的古董钢琴琴键,一双看不见的手依次弹奏过去,轻柔低浅地。沿街一扇又一扇静闭的门让人看不厌。
有一处路边的大宅子,无论经过多少回,都要定睛看,那栋楼房叫黑石公寓,被视作复兴中路的地标。房子正前方有一片欧洲古典风格的露天平台,如陈旧的宫廷裙摆铺展开,连接着台阶。就在那华丽的黑石露台前,公交车、自行车来来回回,简直是两种时空里的情景。
复兴中路上有一座很旧的小型电影院——上海电影院。在过去,上海有很多这样的电影院,它们设备陈旧,规模不大,叫二轮电影院。新的电影第一轮公映轮不到它们,要等像大光明那样的头轮电影院放映一阵后,电影拷贝才拿到它们这里来放映,所以票价更便宜。念大学时认识一男孩,他家住复兴中路,经常带我去上海电影院看电影。看完电影后,两人相隔一米距离,漫无目的地沿了复兴路朝前走,走了半个时辰,天都黑了。有时不知不觉走进一条弄堂,站在别人家的墙脚下,借了别人家窗口的灯,彼此望着讲悄悄话,耳畔有拉威尔的小提琴奏鸣曲。
现如今,还知道上海电影院的人,恐怕只能是在附近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吧。
复兴中路对于那些热衷研究上海文化的人来说,意味着很多人文意味,他们感兴趣的是在那里居住过的刘海粟、何香凝那样的名人。而对于普通的上海人,它能牵引起的,是一些属于过去的生活场景。它们与街道两旁年逾的梧桐,一并在脑海里默默泛黄,但总归是美的。
——摘自 《一个人的淮海路》
作者:陈熙涵
编辑制作:徐璐明 卫中
责任编辑: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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