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江东父老:不辞而别传
李修文
他们两个,都是孤儿。他是新疆人,她是甘肃人,在东莞的玩具厂,他们相识了。他是电焊工,她是针线工,所以,她帮他缝补过衣服,他也帮她焊接过一只铁做的洗脸架子。渐渐地,两个人相熟了起来。他们的工厂,连同他们的简易宿舍,坐落在郊区小镇上的一条山谷里,房前屋后,成片成片的杉树、樟树和小叶榕树堪称遮云蔽日。有一夜,台风大作,简易宿舍全都垮塌了,她惊恐地出逃,一个人光着脚在宿舍背后的山上跑了大半夜,他便打着手电筒在山上找了她半夜。找到她的时候,他和她,就算是好上了。
他们好的时候,一有空闲,就约在一起去宿舍背后的山里头看树——杉树直挺挺的,像一支支从地底钻出的剑;樟树的树冠像座房子,站在底下避雨,衣服都打不湿;小叶榕树让他们伤感,因为不管是在新疆还是甘肃,这种树都种不活。而他们早就想好了,如有一日,两个人的钱挣够了,要么在新疆,要么在甘肃,他们想自己种一片苗圃来讨生活。
可他终究是不争气,嫌工资低,却又走不上什么奔命的正途,就在工厂外的村子里赌起了钱。一开始,他还瞒着她,而后就不瞒了,反正瞒也瞒不住:每过一阵子,警车长鸣而来,总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抓走他。如此几回之后,他便被工厂除了名。新疆显然不能回,更何况,她还在厂子里上班,他就在那座工厂外的村子里租房住了下来,不分昼夜地赌博,要是赌输了,再和村子里为数不少的闲散人等集聚在一起,不分昼夜地,在方圆几十公里的地界里偷鸡摸狗。
他已经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恶棍,可她,偏偏不在乎:反正打小就是个孤儿,用她自己的话说,遇见了他,她不光是遇见了自己的男人,她还遇见了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和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本该有的亲戚,而在这世上,她从来就没拥有过他们。所以,人人都觉得丢脸的时刻,她偏偏不觉得丢脸——起初,他被警察放回来,刚走近工厂的铁门,她已经飞奔着冲出了车间,穿越了整个厂区,几乎是跳进了他的怀里,然后又挽着他的胳膊,紧贴在他身上,一边走一边盯着他看,怎么看,都看不够;之后,他和她一起在村子中的出租房里同居,当她站在阳台上看见被抓走了一阵的他又被放回来,一如既往,她还是会飞奔着跑下铁皮做的楼梯,一路咣咣,再穿越整个村子,跳进了他的怀里,挽着他,怎么看,都看不够。
他对于她的喜欢,其实和她对他的喜欢是相当的。别的不说,就说赌钱的时候,有时候,他对手里的牌并没有信心,不敢赌,但是只要一想起她,他就觉得自己有了底气:去他的,拚了,反正我还有她,她总归会等着我。如此,他便不管不顾地拚了,结果自然是又输了。许多次,他觉得她都像被自己弄丢的一条狗,不管丢了多久,时间一到,他一现身,只要一声唿哨,那条狗便会从垃圾堆里又或别人家的屋檐下现身,再撒着欢儿奔向他。
但是,她却说,不,他才是她的一条狗,只不过,这条狗没有她那么活泼,因为总是赌输,所以,一天到晚都是有气无力的。不过呢,只要闻到了她的气味,这条狗,总是会低着头,摇着尾巴,盯紧着她的气味不放,最后,这条狗总会爬上铁皮楼梯,来到她的身边。
这两条狗啊,像是村子里的那两道并排前进的溪水,时而分岔,时而绞缠,最后化作一条完整的溪流,涌入了村子外的小河;又像躲在灌木丛里的两只蚂蚱,雨水和行人,台风和汽车,这些全都可能将它们吓住,全都可能要了它们的命。于是,它们便一直躲在灌木丛里幽居不出,直到活活被饿死。
然而,终究,他还是离开了她——那是一个起了大雾的后半夜里,天快亮的时候,在赌桌上,他和人争执起来。激愤之下,他砍了对方一刀,也被对方砍了一刀,虽说两个人的身上都在淌血,但是说到底,两个人离性命之虞都还有遥远的距离。接下来,那甚至都不是因为仇怨,弄不好,仅仅是为了将时间打发过去,他夺路而逃,对方仍然高举着一把刀在后面追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茫茫雾气里狂奔了一阵子之后,他才发现对方早就已经消失了。当他低着头,好半天才能穿透雾气看清从自己身体里滴落到地上的血,突然,对这世间,他感到巨大的厌倦:为什么还要活着呢?这么想着,他就真的不想活了。回出租屋的路上,他做了一个决定:不在他日他时,就在今日里,他将自行了断,因此,在他死之前,那个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的她,一样得死。所以,一路上,他其实都在想,等一会儿,他是掐死她,还是将她带到村子外的小河边,再将不会游泳的她推入河水中。
他甚至作如此想:就算他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想跟她一起死,她只怕也是断然不会有半点犹豫的吧?
不过,在他们租住的房子里,他并没有找到她。这时候,黎明到来了,天光大亮,房子里却空无一人,房子外的大地上,茫茫雾气仍然笼罩了世间万物。他睁大了眼睛,终究一无所见,不由得生出了怒意:莫非是她未卜先知,早早便躲了起来?到了最后,他也只好强忍着怒意,深入到茫茫雾气的内部去找她,而雾却更加大了。他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再一步一步往前试探,最终,他还是掉进了那两道并排前进的溪水里,沾染了满身的泥污。
半个小时后,在村外那个小小的菜市场门口,一阵熟悉的香气传了过来。虽说时令正在春夏之交,好多花都开了,好多花的香气都在大雾里发散,但是,在众多的香气中,他还是一下子就闻见了他熟悉的香气,只因为,那香气是格外贫贱的——那是她攒了好长时间的钱,才唯一买得起的洗发香波的味道。他循着那香气,走进了菜市场,菜市场里的摊点已经开始了营业,只不过,因为雾气太大,暂时都还无人问津,看上去,这菜市场就像是一座影影绰绰的鬼市。他站在一处摊点前茫然四顾,猛然里低头,却一眼看见了她——她其实就蹲在自己的身边,细心地挑拣着她想买的西红柿。
雾气太大的关系,就算她不付钱,拿着挑好的西红柿夺路而逃,摊主其实也拿她没办法,所以,摊主干脆坐在青椒和黄瓜的中间打着盹,任由她一心挑拣——好的,太贵了,她不要;不好的,她更不要;一个一个,她全都拿在手里掂量了一遍,抚摸了一遍。然而,就是这寻常的掂量和抚摸,却让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这个她,并不是那个熟悉的她,不是那个狗一般的、又雀跃着跳进他怀里去的她;这个她,是一个他根本没见过的她——如同玩具厂里的任何一个女工,平日里沉默寡言,挣了钱就寄回家。就算买几个西红柿,她们也要如临大敌,因为她们全都知道自己的命运:现在没有什么钱,将来也不会有什么钱,这一辈子,概莫能外,她们都将变作讨价还价的良家妇女。再看雾气里的她,她果然如临大敌:放下挑好的西红柿,她仍然半蹲着,背对摊点,打开钱包,低下头,盯着几近于无的纸币和硬币,看了好一阵子,这才又抬起头来,既身在雾中,又眺望着大雾,就像是在思虑着一桩莫大的事情,最后,她痛下决心,叫醒摊主,买下了三个西红柿。
买完了西红柿,她便往菜市场外走,他也一步不离,跟着她往前走。此时的她,仍然不是他在往日里熟识的她,而是一个崭新的她,又或者,这才是真正的她:遇到相熟的人了,她会停下来,听几句人家对他的数落,一边听,她一边逢迎地笑着,听完了再走时,却并没有矮人一头;而后,她继续向前,既不雀跃,也未匆促,一步一步,端端正正。他跟着她,心里慌乱得就像碎石纷纷滚落和堆积,又如一群飞鸟黑压压地横冲直撞,慌乱过了,他便在猛然间明白了这样一桩事实:他的命,她的命,两个人的命在一起商量过了,这才让丧家狗一般的自己看见了此刻里的她。此刻里的她,她的目的地不应该是他们的出租屋,就算路过了,她也不应当停下,而要一直朝前走,并且离他越来越远,最终,在远离他的地方,她要吃得苦中之苦,哪怕到头来,她还是人下之人,但是不要紧,她至少也会像此地所有早起买菜的妇女们一样——当她们归来时,编织和耕种,剖腹产和偏头痛,那些受过的苦,终究会化作儿女、炊烟和灶沿上的一小碗蜂蜜,全都朝她们奔涌了过来。
他原本是要掐死她,又或者淹死她,最后的结果,却是他的不辞而别。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别离来到的时刻,他还是舍不得,忍不住,干咳了几声,她似乎是回了头,而他却再先行一步,化作浓雾的一部分,消失在了更加广大的雾气中。跑到一座石拱桥上的时候,他遇见了一群鸭子,想了想,他冲进了鸭子的队伍,再将它们驱散,鸭子们吱吱叫着,纷纷跳下石拱桥,再纷纷落入了河水。鸭子们落水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哭了,他哭着想:这一辈子,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直到许多年后,不管在哪里,只要遇见成群的鸭子,他都会忍不住将它们驱散。又过了一些年,在四川的泸定县,一条名叫“雨洒”的河边上,那时候的他已经只剩下了一条胳膊,他又忍不住,将一群鸭子赶下了河,结果,自己也失足落了水。因为只有一条胳膊,在河水里,他费尽了心机和体力,可就是无法抓住那棵和他一样随波逐流的大柳树,只差一点,他就要淹死了,但他好歹还是活了回来。活回来之后,他才终于像戒除毒瘾一样,自此戒除了他和鸭子之间的战争。
(原标题:新刊 | 2019-6《收获》“致江东父老”:不辞而别传(李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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