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诗文选评》
(中国古代文史经典读本)
孙昌武 撰
作者信息
孙昌武
1937年生。南开大学中文系教授,专攻唐代文学与中国宗教文化,兼从事古籍整理和学术著作翻译,著有《柳宗元传论》、《佛教与中国文学》、《中国佛教文化史》等。
导言摘选
对韩愈的评价,宋代的苏轼在《韩文公庙碑》里留下了四句著名的话,即所谓:
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五五)
这后两句是对韩愈品格的赞誉,暂且不论。前两句一则表扬他的文学成就,再则赞扬他振兴儒道之功,大体概括了韩愈一生的主要业绩。不过对于苏轼在这两方面所做出的评价,后人有许多不同看法。比如关于“文”,“八代”(有不同解释,一般以汉、魏、晋、宋、齐、梁、陈、隋为八代)的成果是否可以用一个“衰”字来概括?韩愈对它们是不是完全否定?就很值得讨论。又关于“道”,韩愈是提倡“儒学复古”的,但他所倡导的“儒道”是否纯正?他是否真的复兴了先秦、两汉的“儒道”?人们同样多有疑问。这些争议本书下面将涉及到并具体论及。但苏轼那两句话、十二个字,确实言简意赅地道出了韩愈在“文”和“道”两方面的成绩,肯定他转变一代思想、文学风气的巨大影响和历史地位,因此也就被后代广泛传诵。
精彩解读
师说①
古之学者必有师②。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③。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④?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⑤;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⑥?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⑦。嗟乎! 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⑧。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⑨;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⑩!
① 师说:论师之说;说是论说文体的一种。
② 学者:志学之人,治学之人。
③ 传道:指传圣人之道。受业:教授艺业。受,通“授”。解惑:解除疑难。
④ 意本《论语·述而》:“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孰,谁。
⑤ 固先乎吾:本在我之前。固,本来。
⑥ 庸知:谓怎能计较。庸,岂。
⑦ 以上意本《吕氏春秋·劝学》:“是故古之圣王,未有不尊师者也。尊师则不论其贵贱贫富矣。若此,则名号显矣,德行彰矣。故师之教也,不争轻重、尊卑、贫富,而争于道。”
⑧ 师道:为师、尊师之道。
⑨ 出人:超出一般人。犹且:尚且。
⑩ 出于此:由于这,指“耻学于师”。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意本《尚书·咸有一德》:“德无常师。”又《论语·子张》:“子贡曰:‘……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
郯(tán)子:春秋郯国君主,郯国故地在今山东郯城县,据《左传》昭公十七年,郯子朝鲁,孔子从学“少皞氏鸟名官”事。苌弘:春秋时周敬王大夫,后以晋公族内讧被杀,据《孔子家语·观周》,孔子至周,“访乐于苌弘”。师襄:春秋时卫国乐官,据《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学鼓琴师襄子”。又据《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聃”,但孔、老关系多有不明处,“问礼”不一定是史实。
《孔子圣迹图》之“访乐苌弘”
《孔子圣迹图》之“学琴师襄”
《孔子圣迹图》之“问礼老聃”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
据旧注,李蟠贞元十九年进士,这篇文章作于他十七岁的时候,应是在他登第以前。文章中关于尊师重道、人非生知、学无常师等议论,本都是历来的常谈,没有太多新意。本文的意义在于其强烈的针对性,而其感染力则得自高超的表达技巧。
柳宗元被贬官永州,江南士子纷纷从学,他以“系囚”身份力避师名。他写《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说:“……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这里说到韩愈居长安、挈挈而东,是指他早年奔走幕府时情形。从前面所选《此日足可惜赠张籍》等作品可以知道,他当时就已极力团结后学,以师道自任。这是因为师道乃是传播圣人之道、教授古文之业的保障,也是他从事儒学和文学“复古”事业的重要条件。正基于此,他作《师说》,提倡师道,就表现出强烈针对性并具有重大现实意义。至于他在文章里把“道”与“艺”并举,“传道”与“受业”并重,抨击士大夫间耻于相师,批评他们不如“巫医、乐师、百工”,笔墨更显得相当尖锐。
文章表达清通简要,无一冗言赘语。开头使用韩文习见的先声夺人笔法,开门见山地提出“古之学者必有师”,树立论点,作为前提。然后条分缕析地论述师的作用、从师的必要、谁人可为师、师道的现状等;再用古今对比做转换,提出“爱子择师”、“巫医等不耻相师”、“圣人无常师”三项加以具体发挥;最后点题,说明写作缘起。短短四百余字,结构精严,波澜起伏,有尺幅千里之势。而作为提倡“古道”的具体体现,文中多处引用经典,但点化如己出,不露痕迹,则显示了使典用事的高度技巧。
还值得提出的是,文中提出“年相若”则耻相师,他和张籍等人的年龄正不相上下。可能在这点上他颇受非议,文章有为而发,也可见他“好为人师”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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