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月董在接受修复手术
魏月董在接受修复手术
魏月董来到医院还钱
魏月董在佛山的出租房内
魏月董和丈夫与医务人员合影
21岁的魏月董很长时间都不愿意照镜子。她不满意自己的模样,出门总是喜欢戴上一顶粉红色的鸭舌帽。
她的头在一次严重的车祸中受伤。为了救她,医生摘除了她部分颅骨,两侧骨瓣缺失让她的头看起来有一些变形。从那以后,她格外害怕摔跤,有时候会下意识地护住头,每晚睡觉只能平躺,不敢睡太沉,担心压到脑组织。她有孩子,但一岁多的儿子始终不敢与她亲近。
她的生活在那次车祸后也变了形,手术让她一共欠下了53829.68元的医疗费,这是她眼里的“天文数字”。
她想要还钱,但车祸后她只能在家静养,攒钱的重任落在了丈夫的肩上,他把4000多元的月收入掰出一半存入账户,住每月160元的出租房,习惯了用泡面充饥。
原本,魏月董应该再进行一次头颅修复手术,但背着欠款,她说不清自己距离这场手术还有多远。这场修复手术,医生建议她在出院后半年到一年内完成,魏月董足足拖了3年。
进行修复手术前,她选择先填上那笔欠款留下的漏洞。7月8日,站在广东省佛山市岭南医院的收费窗口,魏月董核对了几遍金额后在POS机上输入了密码,她背负3年多的欠款清零。
对于成立6年的佛山岭南医院来说,这是较大一笔患者欠款,也是魏月董这几年最在意的事。
这个佤族姑娘出生在云南普洱市澜沧拉祜族自治县,家里原本就属于“很困难的那一种”。父母在村里务农,种下的粮食只够温饱,没其他收入,她还有个弟弟在读书。几年前,为了盖新房,这个家庭欠下了5万元外债。
她本来考上了高中,迫于经济压力只得放弃。后来,她揣着亲戚赞助的车费,跟着丈夫鲍三办来到广东佛山打工。这是魏月董第一次走出村子,她的愿望很简单,有份稳定的工作,有个幸福的小家。
每个月,魏月董只有2800元左右的工资,她会分出一大部分汇给家里。帮家人还款之余,她一点点置办了自己屋子的新家具。
夫妻两人每月花350元,租住在一间20多平方米的屋子里。他们习惯了不富裕的生活,但紧巴巴的日子还是“挺有希望”。他们会在闲暇时间,去附近的商贸市场逛逛,偶尔也会看看电影,买些零食。
3年前那场车祸撞塌了魏月董的生活。那天,她坐在丈夫的电动自行车后座上,行驶中撞上了停在前方的货车,两人当场昏迷。佛山岭南医院跟着救护车到达现场的医生记得,当时,魏月董已经昏迷,两侧瞳孔“比正常人的瞳孔要大一倍”,头部伤口处出血严重,她还有呕吐反应,呼吸变得轻微。
医院随即开通了急诊绿色通道。主刀医生、佛山岭南医院神经外科主任黎德桦向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回忆,救护车把两人接到医院时,相关科室的医生已在等候。这些医生都认为,按照医学常识判断,女孩抢救回来的可能性只有10%。
他们先给魏月董的气管插管,保持呼吸通畅,之后做颅脑CT。诊断结果显示,魏月董脑挫伤,还有严重的脑出血,颅骨骨折从右边的颞叶一直横跨到左边的颞叶,颅底也没能幸免。受伤的还有她的左侧锁骨和左侧第一肋骨,两根骨头也都骨折了,她的左肺急性肺挫伤并出血。
丈夫鲍三办也处在昏迷中,她的身边没家属,没人为她签字。若不立即手术,她有可能随时死亡。医院最终决定先进行救治。魏月董被推进手术室,手术一做就是3个多小时,她受伤的右颞叶血肿被清除,双侧去颅骨瓣减压及引流成功,她被送往重症监护室。之后的7天里,她又做了两次手术。
她被送进过ICU,差不多20天后才从深度昏迷中醒来,生命体征趋于平稳。醒来后,她一度有些抗拒治疗。那时候,佛山岭南医院没有高压氧治疗设备,医院还专门为她派车,连续10多天拉着她前往附近的西樵人民医院治疗。
她在医院整整住了4个月,一共118天。她看着仪器一个个更换,“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费用越滚越大”。她的医疗费总计达到了18.7万元,家属缴纳、车主及保险公司赔付等款项加起来约13万元。
从云南赶来陪床的父母劝她“别想这些”,只要人好好的,钱可以再想办法。背着女儿,这对父母也常常叹气,病房里总是“低气压”的状态,有时候几个人都沉默着握着手机,低着头刷新闻。
在黎德桦的印象里,魏月董家算是他接触过最苦难的家庭之一。他记得,女孩的家属都“很朴素”“很老实”,话不多,一直客客气气的。他们和医生诚恳地表达过,家里还欠着房贷,手头实在没什么钱能拿出来了。
更多的压力被她的丈夫扛下。一同被送到医院后,鲍三办被诊断为大腿骨折,苏醒后就坐着轮椅前往魏月董的病房探望。妻子康复期间,除了照料,这场交通事故的后续手续,和所有的“外围”事项,都由他在办。
黎德桦记得,魏月董住院期间,鲍三办先去交过1万多元,“几乎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光了”。
黎德桦不知道的是,就连这笔费用,都是鲍三办从亲戚朋友那借来的。去医院探望妻子的鲍三办,只有一两套衣服换着穿。他的T恤和短裤洗得干净,但近看有好几处破开的小洞。
佛山岭南医院曾帮这个家庭发起过公开筹款,一部分就是医院内部的医务人员捐助的。关于这个家庭的困难,他们心知肚明,女孩出院时,没再提过欠费的事情。
“她会不会回来还款,我们还真没想过。”岭南医院院长牛军民称。
但魏月董知道,自己是一定要还钱的。“也许要还10年,那也要慢慢还。”
车祸后,她辞掉了在佛山一家织带厂的工作,回到云南老家休养。多数时间里,她都在休息,所能承担的最繁重的劳动是帮家里做做家务,没有收入。
黎德桦和魏月董互加微信好友。女孩出院后,隔上几个月,他发去消息询问最新情况,每一次的对话全由他发起。魏月董的回复总是简短的几个字,有时候话题拐向了伤势,戳中伤心处,她就沉默了。
魏月董也没把“还钱”挂在嘴边,不过,这个沉甸甸的数字被她藏进了心里。“当时钱还不多,不好意思提,想着再等等,攒到一笔像样的数再过来。”
她出院的第二天,鲍三办就出门工作了。这个年轻人只有初中学历,当初奔着亲戚来佛山打工,他辞掉了五金厂那个“相对安稳的工作”,改做赚钱更多的纱线搬运工——每个月能多赚1000多元。
他常跑动在佛山的西樵、九江和南庄,哪儿有活儿就去哪儿。他经常一个人扛起150斤重的货物,来来回回地装货、卸货。这个身形削瘦的男人,常常要在一天里搬运几百件货物,从早上5点一直干到凌晨,时间不固定。最忙的时候,周末无休,他每天只能休息3个小时。
原来租的那间20多平方米的房子被他退掉了,换了瓦房。房间比之前小了一半,看上去“像个小厨房”。天棚搭上尼龙布组成简易的天花板,屋内扯条绳子挂上连串的衣架晾衣服,木板床挤在墙角紧靠着缝隙分明的墙砖,屋里只有一个电扇,坏了也不舍得修。
下班回家,他总是很累,坐一会儿就躺下休息。待在屋里的闲暇时间,饿了,他就熟练地撕开一盒泡面,或者煮上一锅粥。
在还钱的问题上,两个年轻人从没有过分歧,“钱‘肯定’’必须’要还的”。鲍三办的工资仅有4000元左右,他习惯了分成3份,1000元打给家人,2000元存好给妻子当医疗费,自己只留1000元左右生活。
他很少和她开口要钱,仅有的几件新衣服和新鞋子都是魏月董买的。他没在妻子面前抱怨过,“怕她胡思乱想”。
每攒上一段时间的钱,他才会回老家看她一次。他们已经有个1岁多的儿子,这个年轻的男人坦言,他会时常念着欠款的事,只有和妻子开着视频,看到宝宝时,才能短暂地忘记这事。
早年和他们一起打工的朋友,攒下了不少积蓄,有人已经能给家里盖个房子,他们还深陷在还款的漩涡中。
魏月董经常点开账户余额的提示消息,她会盯着那串数字失神。今年7月,花了3年,她终于攒到5万多元。揣着银行卡,她从村里坐客车到县城,又赶大巴奔往昆明,最后搭乘了一班高铁才终于抵达佛山。全程14个小时,用掉800多元的路费。
她当然知道,线上转账是更便捷的方式,但她坚持亲自来还钱,“这样比较有诚意”。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联系医院。接到电话时,黎德桦也愣住了。他听见魏月董在那头郑重地说,“请帮我查查,到底还欠多少钱?”对方执意弄清金额,头一回语气坚决,说要上午就来把费用交上。
“终于能开心一点了。”鲍三办说,“我们出来打工,都知道一定要讲信用。之前真是每天都不好睡(睡不好)”。
再次来到医院时,他们初步咨询了修复手术的情况,要修复两侧颅骨,还要差不多8万元,两个人又沮丧了,这对年轻的夫妻没再说话。
他们回到了那个拥挤的出租屋里,丈夫接着打工。两个人打算,攒些钱之后再提手术的事。
他们先接到了医院的电话。佛山岭南医院决定减免这场手术的部分费用,医院派车将她接回,进行颅骨CT三维重建,定制了修复颅骨的钛网。
她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修复手术,却没想过自己也重新定义了诚信。她被写进新闻,头一次上了热搜。佛山市委宣传部、佛山市文明办为她发放慰问金;医院所在地紫南村通过“书记基金”和慈善会兜底;紫南村所属的南庄镇政府联系慈善会、青商会为她筹款等等。
魏月董的头颅修复手术被安排在7月19日早上。在佛山岭南医院的手术室里,操着手术刀的医生,在她的头颅左侧头皮上划开一道25厘米的刀口,分离出只有两张A4纸厚度的硬脑膜,在头皮和硬脑膜之间植入准备好的钛网,缝合后缠上绷带,左侧的头颅终于修复完成了。
鲍三办的搬运工作,干到了妻子手术的前一天。他也请好了长假,决定在妻子康复期间全程陪同。再一次住进医院,每当妻子走开,鲍三办会默默地把她的被子叠成整齐的豆腐块。和医务人员交谈时,几乎每坐下来5分钟,他就要跑去买水。
魏月董的入院通知书里,预交款项栏中填着“0”。
牛军民介绍,如果没有意外,大约3周后,她就可以接着完成右侧头颅的修复,理想的情况下,2个月左右可以康复出院。
来佛山时,1岁多的儿子被她留在了老家。这对年轻的夫妇把“富”字塞进儿子的大名和小名,希望他日后不会再为钱发愁。她希望这一次休养好了,就和丈夫一起留在佛山,两人共同奋斗。
这3年里,即使康复状况良好,这场创伤还是改变了魏月董许多。她说话的语速放缓了,总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变差了,有时候做过的事转眼就想不起来。但还钱这档事儿,她一直没忘。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王景烁
编辑:张子杰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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