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阴雨过后,水流湍急的漓水河刚刚送走了炎炎夏日。
傍晚的河边蛙叫和蝉鸣此起彼伏,年迈的明朝前兵部尚书王竑看着跨河而立的大夏桥,不禁想起了正统四年(1439),26岁的自己高中进士,驷马高车荣归故里,河州家乡父老远道相迎的热闹场景。
于王竑而言,这座比他还苍老的桥梁,不仅仅助他渡过漓水,走向外部世界,亦见证了他离开家乡,远赴西安、京城改变自己命运的历程。
王竑
希望“知识改变命运”的边远家庭
王竑祖籍湖广江夏,先祖自元朝始为官军户,也就是说,他们家的成年男子世世代代都必须从军,未经朝廷批准,永远都不得脱离军籍。
王竑的这位祖上并非普通士卒,曾统领湖广水军,是货真价实的朝廷命官。至祖父王贵时,见元政权大厦将倾,遂率领部众投奔了刚刚揭竿而起的朱元璋,一起渡过长江,攻下南京,成为大明王朝开创者的嫡系。
明朝立国之后,大肆封赏有功之臣,对王贵这样的嫡系人员更是恩遇有加,即便是普通的士兵靠混日子也能混成百户之类下级军官。王贵一家本应飞黄腾达,却因一次很大的过失遭到“断崖式降级”,不仅从水师高级将领被贬为地位最低的边地谪充军户,而且还被发配到了当时被视为边陲极地的河州卫。
河州即现在的甘肃临夏,明朝时就是少数民族聚居区,洪武三年(1370)设置河州卫进行统辖,隶属陕西布政司。王贵一家都不得不告别江夏父老,可能再也看不到这“滚滚长江东逝水”,和其他被贬的军户一起,拖家带口落户河州。
这些来自东南地区的军户子弟,闲暇之余时常聚在一起谈论故乡旧事,聊以排解远离故土和发配边地的抑郁心情,逐渐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群体。为了不使后代永远被困厄在西北边陲,他们寄希望于“知识改变命运”,建立私塾传授学问,让后代通过科举之路离开谪戍之地。王贵的儿子王佐虽有“奕世业儒、博学能诗”之名,但却无意于仕途,被归类于“隐逸”行列,走出河州边地,改变家族命运的重任就落到了孙子王竑的肩上。
永乐十一年(1413)出生的王竑睁开眼不久,便看到了围绕着自己的一双双希冀眼神。长到4岁的时候,王竑开始接受启蒙教育,他最先接触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识字教育类蒙书,接着学习训练诗歌写作的《训蒙诗》、了解常识的《性理字训》、讲授历史的《十七史蒙求》等,然后就要开始系统学习“四书五经”,这是宋代以来就已逐渐成形的启蒙教育流程。
王佐在传授科举知识的同时,还有意识地为儿子打造了一个科举偶像,那就是自己的好友,洪武三十一年(1398)被贬河州卫礼房吏员的明朝三大才子之一的解缙。解缙幼时就有“神童”的称号,7岁就能著文,12岁就已经将“四书五经”的义理了然于胸,19岁中进士,官至翰林学士,这位后来《永乐大典》的主编是在建文帝初即位时被贬河州的。解缙的聪颖绝伦让年幼的王竑赞叹不已,父亲与之结交也令他心生羡慕,希望自己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与解缙一样成为内阁首辅,参与国家大事。
取得参加正式科举考试的预备资格
王竑随后有了第一位老师,祖籍苏州的周潘,潜心研究经史,在医学方面造诣颇深,是同属河州谪戍军户的“圈内人”。打下了坚实的明朝南方教育体系的基础后,王竑结束了“升级”的第一个阶段,并且迎来他科举人生中的第一次考试——童生试(又称童试),来获取地方政府府、州、县学的生员资格。
童生试分为县试、府试、院试三个阶段,分别由知县、知府和学政主持,考试内容多出自“四书五经”。王竑的这三场考试都在河州,也就意味着他考完试当天便可回家吃饭。
对于有着家学渊源、自幼熟读“四书五经”的王竑来说,童生试自然是手到擒来。他顺利通过了县试的五场考试,拿到了府试的“准考证”。府试的时间是四月,考试流程与县试差不多。经过三场考试,王竑获得了他的首个称号“童生”,然后就可以参加童生试最后一阶段的院试,由提学官主持。他的童生试是否能顺利通过,最终决定权就掌握在提学官手里。院试通过后,王竑拥有了他的第一个功名称谓“生员”,也就是世人熟知的“秀才”。获得“生员”称谓后,王竑才有了参加正式的科举考试预备资格,还可以得到其他几样“物品”:“免费粮票”(政府按月发放粮食)、“免跪符”(见知县免跪)、“免义务劳动符”(免除差徭)、“免揍符”(不可随意用刑)等。如果他是院试的第一名,还会有一个附加称谓“案首”。
明朝政府给予各省的生员名额有限,所以童生试也是有一定门槛的,在教育条件比较好的很多南方地区,竞争往往会特别激烈,千军万马闯独木桥的场景比比皆是。不少读书人要经过几轮考试才能获得“童生”称谓。当然,止步于“童生”的也大有人在,在院试考场中常常能见到黄发垂髫同场竞技的场面。王竑这样的接受南方优质教育的资优生,在地处边陲较为落后的河州很容易脱颖而出,自然应该是一轮通过童生试。
完成童生试的任务后,王竑进入河州的官方教育机构学习。明朝规定,进入府、州、县学的生员,按照考试成绩又分为三个等级:
一等为廪膳生员,简称廪生,有名额限定,由政府提供津贴和生活日用品,但是每年都要进行考核,通过者才能保有下一年的廪膳生员资格。以王竑的水平,获得廪膳生员资格自然不在话下。当其他学子参加童生试的时候,他可以做担保,在考场外吆喝一声“我是某某的担保人”,顺便收取担保费。
二等为增广生员,简称增生,同样有名额限定,但政府不提供粮食。
三等为附学生员,简称附生,为前二等之外再增加的名额,位居诸生之末。
从河州到西安,从生员到举人
在州学学习了一段时间,王竑就要准备正式的科举考试了。在这之前,他还必须经过一个科考选拔赛,才能拿到后面的科举考试的“准考证”。选拔考试由陕西布政司的提学官亲自主持,只有考试成绩获得了一、二、三等的五个人有参加乡试的资格。王竑拿到“准考证”后,解锁了新的科举生涯“地图”,进入了明朝科举的主线任务三级考试。
所谓的三级考试,指的是明代的科举考试分为乡试、会试和殿试三级考试制度,通过科举选拔赛的王竑拿到手的便是第一级的乡试“准考证”。明朝的乡试三年一开科;时间定在子、午、卯、酉年的八月,所以又有“秋闱”“秋试”之称。当然,也存在一些例外情况。如立国之初,因各部门官员紧缺,急需科举选拔人才充实,在洪武四至六年全国连开三科。此外,也有部分地区因为战争等原因缓考或停考,但在之后的乡试中会补充相应的名额。考试地点位于各省省会,故又有“省试”之名,王竑要参加乡试就必须前往陕西布政司衙门所在地西安府。
正统三年(1438)是戊午年,明朝乡试开科。25岁的王竑拜别父母,离开河州前往西安府参加乡试。
从河州到西安府,王竑一路是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却无心看风景,好不容易来到了举世闻名的古都西安。他在客栈休息几日,缓解了旅途的舟车劳顿之后,便前往陕西贡院,顺便领略一下古都风情。作为国家规定的科举考试,乡试采取严格的贡院考试制度。在考试之前,王竑先要到考场登录考生信息,并且还需要一张”证件照“。这个”证件照“当然不是拍照,也不可能有画师一个一个挨着画像,且不说画得像不像本人,参加会试的考生众多,岂不是要把画师活活累死。所以,工作人员是拿出一本面貌册,在上面用文字记录考生面部特征。到了八月初九考试当天,王竑和其他河州考生在儒学训导的带领下来到陕西贡院门口,负责检查的官员凭着面貌册的记录与真人核对。
《徐显卿宦迹图之棘院秉衡》,册页,绢本设色,故宫博物院藏,明万历年间,徐显卿两次参加会试阅卷,还主持过武举会试,图为北京贡院举行会试的场景,下方明远楼旌旗招展,两侧考棚已为砖瓦房
王竑经衙役确认身份后,便要进门接受第二道更为严格的检查。负责检查的工作人员均是军人出身,根本顾不得考生全是功名在身,或是家世显赫,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摸索了个遍,一个个打扮得风流倜傥、温文尔雅的文艺青年,帽子、衣服、鞋子被扒得是干干净净,光溜溜地只剩下一条大裤衩,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活脱脱一副落魄才子模样。
王竑一边苦笑地看看自己的穷酸样,一边草草整理仪容,然后拿着考场考舍序号,匆忙寻找自己的考舍,参加第一场考试。乡试总共三场,分别在初九、初十二和初十五。三场考试内容各有不同,但均是以“四书五经”来命题,采用八股文的文体考试形式,即经义、论、策和诏、诰、章、表等形式。考场内设立专门的考官负责考场事务,有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四人,提调官一人,均是由陕西布政司官员担任。
考试正式开始后,陕西贡院的大门就被紧锁住了,直到考试结束才能打开。这也就是说,王竑与其他考生,以及考官在考试期间的吃、喝、拉、撒、睡,都得在贡院里面解决,所以他必须提前准备好考试期间所用的所有物品。在考试期间,王竑偶尔能看到主考官和同考官前来巡视,在考场外活动的其他官员是见不到的,因为考官也只能在指定的区域活动。经过连日冥思苦写,王竑顺利完成试题,等待放榜之日。明朝的科举采用五经取士的方法,也就是说第一天的考试,每个考生要答3道四书义题目,这是公共题,此外还有五经义20道,考生选自己所学经的4道回答,明代学《诗经》的考生最多,学《春秋》《礼记》的最少。之后《易》《诗》《书》《礼》《春秋》各取一名为首,称为“经魁”。
王竑为《礼》的首名,也就是“礼魁”,他的称谓从“生员”升级为“举人”。
进京赶考
取得举人的身份后,王竑便获得了参加科举第二级考试会试的”准考证“。明朝会试同样是三年一科,时间定在辰、戌、丑、未年的二月,考试分三场,形式、内容等也与乡试一样,以”四书五经“为基本内容,而考试地点则从西安府挪到了遥远的京城内的北京贡院。乡试的后一年是己未年,正好会试开科,王竑觉得趁着乡试的热乎劲儿,说不定能一鼓作气拿下会试,再加上手中钱财充足,便决定不返回河州,从西安府直接前往京城参加会试。做了决定之后,他立马修书一封寄往河州,告知父母已经中举,现在准备前往京城参加会试,希望他们在家中不必挂念,静待他从京城传来好消息。
乡试结束后,王竑收拾好行装,马不停蹄地赶往京城。他从西安府出发后,沿着渭河向东过潼关进入河南布政司,平生第一次出了陕西,然后沿着黄河南的驿道经古都洛阳抵达开封,再一路向北渡过黄河,过淇门(浚县),经邯郸、涿州,抵达大明王朝的京城。
从河州到京城,需要翻越千山万水,可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也只有同王竑一样的科举士子才会忍受思乡之苦,不辞辛劳、千里驱驰。当然,对于家中还有点积蓄的王竑来说,整个路程主要通过交通工具进行,陆路乘马车,渡河则乘船,时不时还可以走上一段活动一下筋骨,与一同赶考的士子聊聊考试心得,或是吟诗作文,或是同看途中好风光,或是休息的时候一起品尝各地美食。
“赴京赶考”木雕,清,现藏中国科举博物馆,对于很多家境贫寒的考生来说,赶考的路途没这么舒坦,他们大部分路程需要靠双腿行走,时不时还要忍受风餐露宿
而对于很多家境贫寒的考生来说,赶考的路途可就没这么舒坦了,他们的大部分路程需要靠双腿行走,时不时还要忍受风餐露宿,万一途中找不到投宿的地方,就只能幕天席地,看着月亮数星星了。至于什么穷酸书生途中遇到仰慕才气的富家小姐以身相许,然后赴京赶考高中状元的才子佳人桥段,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是可遇不可求,也只能是做个白日梦穷乐呵一下。
1906年北京贡院明远楼,北京贡院建于明永乐十三年(1415),既是全国会试的考场,也是顺天府(北京)乡试的地方,王竑因为来自于河州,所以他的考试地点是北京贡院
会试是明政府中央级别的考试,王竑因为来自河州,所以他的考试地点是北京贡院。明仁宗洪熙元年(1425),设立了分地区取进士的南北卷制度。陕西、山西、河南、山东四省,辽东、大宁、万全三个都司,以及北直隶一些地区属于北卷范围。与王竑同场竞技的不仅有来自全国各地、操着不同方言的考生,还有不少在国子监学习的邻邦朝鲜、日本、琉球、暹罗等国的士子。会试同样采用严格的贡院制度,同乡试的流程一样。以殿试为奋斗目标的王竑,极为谨慎小心地应对着检查,并且顺利过关。会试的考场内也极为严格,专门负责考务的官员除了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八人、提调官一人外,还有其他的场官多人,各司其职。按照规定,王竑在试卷首部写上了爷爷、父亲和自己祖孙三代的姓名、籍贯、年龄以及研习的经典,并且加盖了所司印记。整个考试过程波澜不惊,他顺利拿下了“会魁”,称谓也升级为“贡士”,也有了参加科举第三级考试,也就是最后的总决赛殿试。
开启彪悍的人生
会试结束一个月后,王竑便要参加激动人心的殿试了。殿试是最高级别的科举考试,也称为“御试”“廷试”“廷对”。三月朔日一早,由朝廷派出的马车将他从住所接至紫禁城内。殿试一天结束,只有一场,由明英宗朱祁镇亲自出题策问,王竑答完题后,试卷由翰林院中的翰林学士、朝廷大臣及文学侍从之臣组成的读卷官共同阅读,给出成绩后预先拟定好名次,然后进呈皇帝。明英宗钦定一甲前三名,即状元、榜眼和探花,并授予进士及第。王竑位居二甲三十名,授予进士出身,称谓定格于“进士”。三甲人数最多,授予同进士出身。殿试结束后,王竑和其他二甲、三甲进士还可以考选庶吉士,成为翰林官员。对于王竑而言,这可能是他考试中少有的失败,只担任了户科给事中。但这点失败算不得什么,因为它已经不是科举考试了。
成为进士的王竑,终于通过科举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开启了一段极其刚猛豪勇的人生——
正统十四年(1449),土木堡之变,明英宗被俘,郕王朱祁钰在午门摄政,群臣弹劾宦官王振误国之罪,王振党羽锦衣卫指挥马顺厉声呵斥群臣,王竑上前一把揪住马顺头发:”若曹奸党,罪当诛,今尚敢尔!“边骂边撕咬马顺脸面,愤怒的大臣一拥而上,当场将马顺打死。这个血腥场面吓得朱祁钰起身入内,王竑紧跟其后,要求处理王振党羽宦官毛贵和王长随,两宦官被朱祁钰派人拉出来,立即被活活打死。这一暴力事件,立即让王竑名震天下。
在除去奸邪之后,王竑受命守御京城,擢升右佥都御史,统领毛福寿、高礼的军队。在北京保卫战的彰义门之战中,形势一度危急,瓦剌军攀城而上,北京居民纷纷跑上城墙投掷砖石,关键时刻,正是王竑率领援兵赶到,击退了瓦剌。也先率兵退走后,王竑又负责镇守居庸关。
土木堡之变示意图
此后,王竑总督漕运,成为历史上第一位漕运总督,他还兼着淮安、扬州、庐州三府和徐州、和州二州巡抚,并兼理两淮盐税,可谓位高权重。在大灾之年,王竑还是一贯的强硬作风,威逼不愿开仓放粮的管库宦官:“一旦饥民有变,我就先杀你,然后自请死罪。”面对这名手上沾血的文官,宦官只得乖乖服软。这次赈灾,保全了180万人的性命,百姓中流传着”生我者父母,活我者巡抚“的民谣,王竑去世后,还有人立祠祭之。
成化初年,王竑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致仕,从此他回到家乡河州,归隐山林,深居简出20年,弘治元年(1488)十二月去世,终年75岁。
编辑:朱佳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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