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一个词汇可以孤立地概括万方新著《你和我》的阅读感受。因为这是由一颗丰富的心灵让我们看到更多丰富心灵的作品。作为女儿的万方,从自己的精神孤岛出发,以对父母的回忆为凭借,在宇宙无涯的时空里,为读者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生命的痕迹。同时,作为生命个体的万方,也开始了一次认识自己、找到最好的自己的旅程。
万方新著《你和我》
这是一次面对历史真实的努力。历史是一个复合体,在建构它的复杂过程中,见证者的记忆是不可或缺的基础。然而,无论怎样求全,总会有一些被忽略或遗忘的、被遮蔽或改写的部分,留下一些黑洞。但这可能正是历史的迷人之处。正是这些黑洞,不断引起人们去探索、去填补、去照亮的兴致。本着接近真实的写作目的,万方在对父母的回忆中,补充了家庭、家族和时代的历史。回忆文字难写,就难在抵达真实。回忆亲人的文字尤其难写,因为很难做到不为亲者、长者、死者讳。何况回忆总是伴随剜心割肉的痛苦?因此直到2018年——母亲去世44年、父亲去世22年后,万方才动笔。而一旦动笔,父母爱情、文人生活等凝固的历史便复苏为闪光的瞬间。
父母爱情:呈现真实,不论是非
父母爱情是《你和我》的重要内容。对于认识母亲时父亲已有家室这一障碍,对于母亲十年的等待、外公激烈的反对、外公与外婆的情感裂痕等,怎样复述和评价?除了众所周知的事实,作为他们的骨肉至亲,能够提供什么样的视角和情感细节?万方尽量以中间人的坦然和真诚,只呈现事实,不论孰是孰非。她第一次公开了父母“地下”状态相爱时的通信,这些信正是她写这本书的源头。因为她在信中发现了另一个妈妈,一个她不认识的强大、勇敢、有力量的妈妈。两个相爱的年轻人的通信,确如炫目的光,白热、强烈,让人看到道德法则之上的人类情感的单纯、真挚和热烈。
曹禺与万方母亲在年轻时
这不是爱情的全部,爱情的全部还有很多即便是女儿也看不见的部分。因此妹妹提醒万方:“你知道的根本不是真相,只是一些碎珠子。”但万方坚持在碎珠子之中寻找真相,而寻找本身也是一种真实。寻找中,除了白亮的强光,还有那么多幽暗的时刻:失去母亲不久便能尽兴玩耍的残酷无情的青春,父母对安眠药的病态依赖……那么多令人不安的记忆,那么多作者抗拒的场面,都被勇敢地展现在文字里。正是以真实面对历史、面对历史真实的态度,寻找者万方进行了“你和我”的精神对话。
家族历史:流动的盛宴,文化的图谱
《你和我》中,作为远景的家族历史无意中展示了一份文化图谱。无论仕途不顺消极度日的爷爷万德尊,还是挥斥方遒的三公公邓以蛰、九姨婆方令孺,再或者两弹元勋好舅舅邓稼先,当然更重要的是“中国的莎士比亚”父亲曹禺,都是通过读书扩宽眼界、获得成长,在不同阶段的历史中有过作为的人物。从中,我们可以觅得近现代知识人家庭的文脉传承和人格养成。他们的交友,又是另一番蓬勃、健朗气象。与三公公气味相投的伙伴名单中,有蔡元培、胡适、梁实秋、杨振声、闻一多、赵太侔、徐志摩、冯友兰、丁西林、朱自清……在五四时代的文化清晨,纵谈豪饮是青春的姿态与权利,更是文化人自由张扬的精神生活。借用海明威回忆录书名——万方也为读者呈现了一场场“流动的盛宴”。
外公、杨振声、赵太侔三家同住一处的青岛大学时光,母亲和好姨暑期到北京杨伯家消夏的快乐,得知靳以病逝时曹禺的失声痛哭、那个幽暗下午里哀痛的背影,曹禺与巴金的旷世友谊,无一不复现着一代又一代文化人的情谊和品格。虽然这些不是《你和我》的写作重点,但如此真诚的情感状态和行为方式,已然成为一种文化理想。历史,就在这其间被赋予了当下意义。
当一连串声名显赫的人物从历史深处闪身而过,与他们有过某种交集的写作者应该持什么样的态度?《你和我》的可贵处在于,作者没有为这些人物修补历史,而是将他们作为历史中的个体、历史中的人来看待。因此,她丝毫未在这些大人物的历史上放肆笔墨,以求“与有荣焉”,而将笔力集中于日常生活本身,只在必要处让他们走出来。
曹禺:女儿眼中的父亲,一个文学家眼中的另一个文学家
正是基于这样一种历史与人的关系定位,万方笔下的父亲曹禺也是一个生命个体,在宇宙、在情感、在艺术、在现实中煎熬的“人”。
万方与父母
《你和我》为读者提供了了解曹禺的更为丰富的视角。在这里,曹禺是天纵英才的剧作家、艺术家,是北京人艺院长,是既随性又负责的家长,是被学生追捧的老师,是忧郁苦闷的少年,是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的男人,是行动迟缓仍对世界充满好奇的老人,是渐渐走向衰弱和死亡的病人,是始终怀抱再创作愿望而没能实现的痛苦灵魂,是终生都无法摆脱失去生母阴影的孤儿……也许正如作者所说,上帝造人的时候给她和父亲用了太多相同的材料,她和父亲心有灵犀,因此她是最能理解、体察父亲的人。这是一种稀有的资源和珍贵的幸福,正因为天赐同样的敏感与丰富,她获得了观察父亲的不一样的视角和贴近父亲心灵的能力。她捕捉到父亲沉浸在自己世界的瞬间,了解父亲的才思、胆怯、忧心、绝望。因此,她给了读者一个更完整的曹禺,一个满怀真诚、敬畏艺术、热爱创造、在深渊里徘徊、又拥有爱的激情的曹禺。这是一个多面的个体人,在时代语境下做出过种种妥协,但他始终有飞翔的理想、超常的艺术敏感和不断自省的能力。
万欢、方瑞、曹禺、万方(从左至右)
正因为理解父亲,对于父亲的剧作,万方也有独到而深入的阐释。她提出:蘩漪是作者的化身,陈白露和翠喜都是作者“生之痛苦”的表达,《北京人》里曾浩、曾庭、文清、江泰等每个男人身上都有作者的影子。对于父亲再爱、再婚,万方将父亲现实中的爱情与他对剧中人物的感情合二为一,她说:“他爱女人,像干涸的泥土地需要水,他需要爱更需要付出爱,蘩漪、愫芳、陈白露,她们都是他的心尖儿,他珍爱她们,疼她们,多少男人里才有一个会这样地爱女人啊!这些女人已经进入了他的生命,也许一个真正的好作家就应该是雌雄一体的吧。”这既是一个女儿对父亲的理解,也是一个文学家对另外一个文学家的理解。
“我”对“你”的凝视,对世界和自己的凝视
也许只有同样材质的心灵,才会彼此了解得如此透彻,才会在大历史与小个体之间找到从灵魂抵达灵魂的通途,才会在以个体生命面对广大存在时产生相似的疑问。在与父母进行精神对话的过程中,在对父亲遇到的精神困境和自由向往的重新理解中,万方所做的不仅仅是对旧日生活的叙事性还原,同时还不断讨论了超越日常的精神性话题。关于和解万物的理解、关于与生俱来的痛苦、关于难以名状的幸福、关于终生渴望的自由、关于欺骗和遗忘、关于生死、关于世界的变与不变……这些都是人面对存在与自身时需要解决的精神问题,是解释人类复杂情感和行动的源头,是探寻世界真相的途径,是安放自己灵魂的处所,是以有限抵抗无限、以卑微创造高贵的凭借。因此,这不是一部普通的回忆录。它所容纳的,不单单是女儿对父母的追思。甚至,它的目的不在追思,而仅仅在为存在过的“你”和存在着的“我”留下生命的印记。因此,它的对象除了“你”,还有“我”。
万方与父亲
万方也说:“我写这本书不是想介绍一位剧作家,我要写的是我的爸爸和妈妈,我要细细探索,好好地认识他们,还想通过他们认清我自己。”从这个意义上说,《你和我》既是“我”对“你”的凝视,也是“我”对这个世界的凝视,还是“我”对自己的凝视。而这样一次凝视,需要作者足够强大。现在,该把评判的权利交给读者了。为了不遗漏、错失这次凝视中任何一个细节、一缕情绪、一种判断,请找一段安静的时间,慢慢、细细地读。
编辑:张子杰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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