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阑”这个词会让许多人觉得陌生,其实就是地上用石灰画一个圆圈。灰阑的背后是一个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故事《灰阑记》,讲的是包拯将孩子放在灰阑内,让两名女子争夺,拉出灰阑外者胜诉,生母因为不忍而放手,由此得以沉冤昭雪。
话剧《高加索灰阑记》
就像灰阑里无法自证的孩子马寿郎,在批评家黄子平看来,我们生活的世界无往而非灰阑,弱者的声音常常被轻易打发。
“我们在多大程度上是自身历史的编剧、导演或观众,或只是身不由己的渺小的‘角色’?”谁愿意倾听这些微弱的话语?谁愿意肯定它们自有的不容忽视的价值?
黄子平并未因此放弃信心,他把写作看作挣脱灰阑拘囿的方式,灰阑中的叙述是对沉默的征服,是对解释权的争取,是凭借了无数“参考书目”和人生体验,提出一个基本的质询。
但是他也强调写作者要在发声的过程,切实意识到灰阑的无处不在,避免高高在上地全权代表弱者,认清自己的处境和限度,努力发出“理智的、温婉的、满怀希望而又无可奈何的”的声音。
一、古老的故事和对于“灰阑”的执念
元杂剧《灰阑记》这个故事包含了很多的主题因子:血缘、财产、亲子之爱、正义、奸情、谋杀......剧中写张海棠嫁富豪马均卿为妾,生一子名寿郎。马妻与赵令史通奸,将马毒死,反诬系海棠所为。为谋夺家产,又强说寿郎是其亲生。包拯复审此案时,将寿郎放在石灰所画阑内,令马妻、海棠各用力拽拉,以先拉出阑外者为胜诉。海棠恐伤子,不敢用力,孩子被刘氏拉去。由此包拯断定刘氏非其生母,而海棠之冤始雪。
《灰阑记》川剧版
千百年来,这则故事仍在人们身边繁衍着一出出活的戏剧。然而,它绝非单向地向我们灌输道德主题和戏剧性愉悦。当代的读者和观众不免会向古老的故事发问,却无法得到令人满意的答案。于是那些重新阐释、重新改编既成故事的尝试在不同的时空下产生。
在德国著名剧作家B.布莱希特的《高加索灰阑记》中,总督夫人和女仆格鲁雪为谁是孩子的生母产生了激烈的争执。法官阿兹达克思考再三后,也用石灰在地上画一个白圈,让孩子站在圈内,两人分两边站在圈外抓住孩子的双臂,如同拔河,谁胜孩子就归谁。结局不同的是,不忍心而松手的不是孩子的生母,倒是那位辛辛苦苦哺育了孩子,带着他颠沛流离、经磨历劫的女仆。
上世纪80 年代后期,作家西西的《肥土镇灰阑记》对大体的故事情节没有改动,只是对灰阑中的弱小者给予了更多的关注。在西西的笔下,五岁的马寿郎是故事的第一叙述人,他既是剧中马均卿与海棠之子,也是“肥土镇”扮演马寿郎的演员。可是,他还是没有为自己发声的权利,更没有指明真相的机会。
黄 子 平 《“ 灰 阑 ” 中 的 叙 述 》 一 书 , 最初 以 《 革 命 · 历 史 · 小说》书名在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再版时他始终不肯放弃以“灰阑”命名全书的“执念”。他觉得,出书无非是进到另一个“灰阑”中去了。
黄子平1990 年离开北大,之后在美国的大学辗转几年,1993 年到了香港浸会大学任教,《“灰阑”中的叙述》便于这期间写就。可以说,该书是他在时空上均与“20 世纪 80 年代”产生“间离”之后,重读当代文学名著,重审过往阅读史与思想经验的一次总结,他把这称为对自我的一次精神治疗。
香港浸会大学,时为香港浸会学院
二、那些不大声以色却让人过目不忘的灼见
作为当代文学研究领域的标志性人物,黄子平与钱理群、陈平原并称“燕园三剑客”。黄子平教授的语言总是温润平和,谈论的问题也总是点到为止,但是却能微言大义、让人百读不厌。
“燕园三剑客”(从左至右:陈平原、钱理群、黄子平)
黄子平认为,阅读和批评是对自我的一次清理和重建,而方法跟个人的经历、体验、看问题的角度或者某种敏感都有关系,它不像工具箱里边的工具,可以从里面掏出来,把它传递给别人。因而他进入文本的视角总是充满新意的。
他并没有依照文学的分期去讨论作品,而是对文本“抽样”,然后建立某种“互文参照”,把文学母题的历史链条贯穿起来。钱理群赞赏这种写法,说它突破了“文学史的断代藩篱”。
他说巴金是中国现代文化里的“青春话语”,“青年”作为非常重要的价值尺度,跟进化论的时间观念有关,跟代际交替的观念有关,也跟对老旧中国的决裂有关。
而青春话语里也显现出了一个非常代表性的问题,可以用一句经典牢骚概括,“年轻有什么了不起啊,谁没年轻过啊!”
这是寒夜篝火的灰烬,你现在看到的只是灰烬,可是当时,在历史现场,它是篝火,温暖又明亮。
——针对人们对巴金的批评
他说很多我们习焉不察的用法,都是“宗教修辞”,而修辞即观念。
(一战期间被日本人囚于中国集中营的外国人1975年回访中国,获赠“为人民服务”的语录章,他很高兴地天天佩戴胸前)
他说,“服务”是圣经的观念,耶稣为门徒洗脚,位份高的人对位份低的人,这叫“服务”,相反那叫“服侍”,中国文化里只有“服侍”没有“服务”。
如今叫你去服侍谁,心里肯定不乐意,可是喊“为人民服务”喊得响亮,证明你大小是个干部嘛。
他说任何一套系统里边,一定有非常神圣的存在,同时又有一个亵渎的东西在那里作为支撑和补充。
神圣和卑琐并存,这不是精神分裂,反而是精神健全的标志。我们能够在不同的场合运用不同的子系统说话,这表明我们是精神健全的人。
一天到晚板着脸,那才是有毛病、出问题了。亵渎有一种“解救的作用。就是把神圣者从神圣之名解救出来,把它放回俗世、人间。
某一类人为了维护神圣性、神圣的高度……隐瞒两套子系统之间的同一性,假装那套亵渎的系统、解放的功能不存在。
那么最直接的推论就是,为了维持这种神圣需要有“献祭”,需要牺牲品。
“祭司”们完全不明白这种润滑剂的重要,神圣者自己反而非常了解这一套。
针对一个话语系统中常常存在两个子系统。
他说,在一个绝对“阳”的位置上,摆放一个男人,这时候他的魅力,可能来自他有一点点“阴”。那样一个位置与填充位置的人的性别、气质,构成一种微妙的反差。
我读《斯大林传》最感动的在什么地方?就是讲他“唯一的真情流露”那次,谢尔盖·卡夫塔拉泽是斯大林的朋友,斯大林让他当了外交部门的副头儿。
有一天,在开完一个会议后,斯大林带他去了别墅。饭前他们在花园里散步,“当家的”走在前面一点,低声唱着自己喜爱的格鲁吉亚歌典《苏利科》,“我曾寻找心上人的坟墓,可是找到它不容易”,却突然停了下来。
卡夫塔拉泽清楚地听到他在喃喃自语“可怜的人,可怜的谢尔戈。”又唱了起来:“我曾寻找心上人的坟墓…”接着又传来了他的喃喃自语声:“可怜的人,可怜的拉多……”卡夫塔拉泽出了一身冷汗,可斯大林还在唱,并且又喃喃自语:“可怜的阿廖沙……”
卡夫塔拉泽跟在他后面,吓得哑口无言,因为这全是他们的朋友的名字,是斯大林处死了这些格鲁吉亚朋友。斯大林久久地唱着《苏利科》。他把那段歌词唱了许多次,逐个提起所有那些人的名字…突然他转过身来低声说:“没了,他们没了都不在了。”
这时他的眼里充满泪水。卡夫塔拉泽也忍不住了,跟着哭了起来,然后扑到他的怀里。斯大林粗暴地推开他。
观点资料来源:《“灰阑”中的叙述》
编辑:张子杰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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