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育青是近四十年来德语文学翻译史的见证者。他说,翻译德语文学的人,和所译的作品,都太少了。
魏老师的翻译追求准确和准时——他从不拖交译稿,正因此,在近年教务工作增多后,他便很难再有精力独力完成当年《母鼠》这样的翻译工作。在同魏老师聊天时,我告诉他《母鼠》这本缺少情节的格拉斯式讽喻小说,我大概永远都读不完了。但是,《伯尔文论》还有希望。
云也退:我听您说过,读书时很吃了些苦。
魏育青:那是80年代初,在华东师范大学本科学德语的时候。条件肯定是艰苦的,可是现在看,我只想说我们的阅读量太大了,远远不是现在的学生能比的。刚才说的伯尔、黑塞、卡夫卡,原版作品我们同学都读过很多种,因为那时的书难找,离开了华师大的外文图书馆,我们都没有地方去找书。而且,你要知道我们那时缺少词典,《德汉词典》要到1983年才编写出来,那时我已经毕业,在读硕士学位了。
云也退:没有词典可怎么学习呢?
魏育青:我们全班二十个同学,只有两本德汉词典。一本是20世纪40年代黄伯樵编的《德华标准大字典》,市面上根本没有,但一个同学的父亲在国际问题研究所里工作,所里的资料室有这本词典,他就借出来给儿子用,另一个同学有点海外关系,托亲戚买来一本很老的德汉简明字典。那时你就看,我们上晚自习,这两个同学到哪里,我们其他人就跟到哪里,没有他俩在,我们遇到生词就没办法了。后来,福州路山东路附近有一个小书店,里面专门卖一些盗印的原版书,五块钱左右能买一本,我在那里五块钱买到一个英德词典。五块,那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呢。
那时没有什么科技德语、医学德语、经济德语这种应用型的分支,所有的德语都是文学德语,我们都是从文学书来学德语的语法、词汇的,到三年级上半学期,就是狠读德语的长篇小说。上大二的时候,外教教我们用德语写信,我们写了交上去,外教瞪眼了:你们写这种绕大圈子的句子干什么?现在哪里还有德国人这么写信的?可是我们都是从歌德、席勒、洪堡的通信里学的,18——19世纪文化精英的古德语就是那样,很漫长,很绕,这叫典雅。
其实我到德国后,发现一些议员讲话还是那样绕的。中国人的语言是一个讲完了讲下一个,一个一个接续性地讲下来,但过去的德国人可不一样,他们说到一个点就要解释这个点,解释中出现的一个点,又要继续解释,弄得结构很复杂,我们管这种句子叫“圆周句”,一旦听到谁讲,我们都会担心他绕不回来,不过要是总绕不回来,德国人也就很难有“严谨”的名声了。
现在的学生,我始终觉得读的书太少。图书馆里一架子一架子满满的书,分的类目也很详细,可是借的人有多少呢?当时我们借书,德语原版书的那个架子几乎永远是空的,书被借了,学生都不还,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要拿自己借来的书去跟别人换,这相当于是我的资本:“你看,我有这书,你没有,你想要看就得来跟我换”——还回去了资本就没了。
云也退:借来一本书都值得炫耀一下。
魏育青:是的,爱惜书。我们读到什么书,感兴趣了,就从中找出题目来研究,很自由。
阅读量不到, 德语到底能学得有多好呢?就说一个歌德, 他的书就有一堆要读:《少年维特之烦恼》《浮士德》(Faust) 肯定得读吧, 然后两本《威廉· 麦斯特》(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亲和力》(Die Wahlverwandtschaften),《诗与真》(Dichtung and Wahrheit ),《歌德谈话录》(Gespräche mit Goethe ), 加上几个剧本和一堆诗,这就很大一个数目了。虽然歌德的语言跟现在不一样,但是一门外语总得从根上学吧。
云也退:曹乃云先生是您的老师吗?我读过他翻译的伯尔的一本中短篇小说。
魏育青:是的,曹老师翻译过不少。说到老师,当年我们德语系二十个老师,够多的,开会时围着乒乓桌坐一圈。二十个老师对着二十个学生,这样一个师生比,现在都不能想象,教课根本用不到那么多老师,于是老师就可以去做别的,去翻译书,去编词典,当年《德汉词典》调动了全国多少德语专家一起来干,现在怎么可能呢?学校给老师发工资,就让老师教学生、搞科研,怎么能允许老师被抽调去编词典?所以那样的“举全国之力”的项目也是不可能再有了。
云也退:您刚才说,老师开会围着乒乓桌?
魏育青:是,乒乓桌还是在地下室里。后来建文科大楼,德语专业老师才有了自己的办公室。
云也退:说到求学,那就要问魏老师了,有一本影响力很大的《里尔克诗选》,里面有四五首诗是您译的,是您的老师,还是书的编者,还是别的什么人选中了让您翻译的吗?要不就是您译好了被他们看中收了进去?
魏育青:都不是,实际上,书收进去了我都不知道。
云也退:连一声招呼都没有?
魏育青:没有,那时不像现在,如果在书店里翻到某本书,发现其中的部分内容:“咦,这不是我翻译的吗?”这是很正常的事。
云也退:这本诗选是臧棣编的,还有个很长的导言,写得挺不错,其他的译者还有陈敬容、冯至等等。
魏育青:那时编书比较随便吧,译者热情也高,自己的翻译被人选入了挺开心,编者都不用给打个招呼。我倒也不是怎么喜欢里尔克, 就是接触的德语文学多了,练起了翻译。我把里尔克的《马尔特手记》都翻译完了,结果稿子丢了。
云也退:无法想象的事。
魏育青:是。手写的译稿,誊写一遍多累,一般没人愿意这么做,译稿独此一份,邮寄都不放心,通常都是装捆好了送上门去。我这本稿子给了一个编辑朋友,他们当时要出一套“世界心理小说文库”—大约是这个名字吧—就想把《马尔特手记》收进去。结果出版社一顿混乱,稿子不见了,连人都联系不上了。
丢了就算了吧,我也没想着找回来再出版。过了一些年,我在某本书(忘了是哪本了)里发现了自己这个译本,大约只是全本《马尔特手记》的三分之一。
云也退:手稿时代,这样荒诞的事情恐怕还真不少。《马尔特手记》您再也没译过吧?
魏育青:没再译了。关于里尔克,我还翻译过一个小传记给三联的“新知文库”,我不记得那时怎么联系的我。我只是在图书馆遇到这个书的原版,读一下之后就翻译了。这是Rororo 出版社的系列传记里的一本,有一大套,每本写一个德语文化名人,它的特点是让当事人自己说话,比如它会引用很多传主的书信、日记,引用别人评他的话,骂他的,赞他的,都有。书作者霍尔特胡森自己也是个作家,文笔挺好。
Rororo 出版社生意经蛮足的,他们这个系列都是小书,都请作家来写,每本都放一个头像,重版就换个头像,换个封面颜色,这样做得很持久、很壮观,成为品牌了。
云也退:我找了下《里尔克诗选》里您译的那四首:《晚秋》《爱神》《八月》《威尼斯的晚秋》,这些,加上霍尔特胡森那本《里尔克》里引的里尔克诗歌,您总共就译了他这么几首诗吧?
魏育青:差不多。实话说吧,世纪末奥地利“诗歌三杰”里头,单单里尔克在中国一直火热,也是个不太公平的现象。另外两位,霍夫曼斯塔尔最近才有了译本,斯特凡·格奥尔格,知道他的人就太少了。里尔克是有点“中国时运”的,冯至当年也聪明,选来翻译的都是里尔克早年的咏物诗,以及《豹》《秋日》这种——“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豹》)——好像蛮符合中国人的口味,也很安全。于是里尔克就站住脚了。
魏育青简介
魏育青,生于1956年。1988至1992年在德国学习日耳曼语言文学、教育学、心理学,获博士学位,1992至1994年在德国从事科研工作。现任复旦大学外文系教授,上海市翻译家协会主席。译有《罗马书释义》《善恶的彼岸》《剥洋葱》《纳齐斯与戈德蒙》《里尔克》《死亡与少女》等。
来源:上海文艺出版社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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