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焦元溥携新书《游艺黑白》分别在上海和杭州,与彩虹室内合唱团金承志、《游艺黑白》编辑雷淑容聊了聊这本书。
《游艺黑白——世界钢琴家访问录》是焦元溥从1999年到2019年,遍访世界各大钢琴名家,将20年的心血汇聚成的珍贵的访问记录,书中聚焦的钢琴家来自各学派、文化、地域、种族、年代,代表了当今钢琴演奏领域的最高水准。
这本书从首版到增订版,焦元溥还采访到一些非常关键的人,例如,焦元溥访问了1980年肖邦大赛冠军邓泰山,因为战乱他曾在河内的防空洞里学钢琴,增订版还呈现了波兰钢琴大师齐默尔曼三十年来唯一的长篇专访。焦元溥的访谈内容不仅关乎音乐,更包括了音乐家们对于艺术、文化、政治、社会、家庭以及人生的讨论。今天就将活动现场的部分内容分享给大家。
从这本书里学习弹钢琴技巧?请谨慎
如果你从这本书里学习钢琴演奏技巧的话请格外谨慎,请大家不要这样做。我访问格拉夫曼(Gary Graffman)的时候,我记得非常清楚,他谈到一个演奏技巧,但是讲着讲着他自己停下来,他说这个不要写。
格拉夫曼(Gary Graffman)
他知道透过文字可以学这个技巧,万一人家真这样学,最后学坏了,他要负责任。可能在中文世界,大家太熟悉武侠小说,看到九阴真经就觉得自己可以练出绝世武功,但事实上不是这样。文字可能不是最好的媒介,录影录像应该比文字更好。
当然,通过文字你可以了解一些大的概念。比方说霍洛维兹(Vladimir Horowitz)弹琴的方式,如果看过他的演奏录影,会发现他的手指很扁平,很扁平的触键为什么会发出爆炸性的巨大声响?多少年来大家都觉得是一个谜。
这两年我访问到俄国钢琴家阿方纳西耶夫(Valery Afanassiev)(在书的第二册里面),他的弹琴方式跟霍洛维兹很像(但不完全一样),手也是扁平的。所以我特别问他这一点,我说你这个扁平是谁教给你的?他说是他中学时候的一个老师,他这个老师不怎么教他音乐,就教他弹钢琴的方法,最后弹琴姿势就变成这样。可是你知道吗,他这位老师的老师,跟霍洛维兹的老师是同一个人。
霍洛维兹这种方法,当然这只属于霍洛维兹独门的东西,但透过访问让我知道,无论这有多特別,这还是有脉络可寻,不是完全凭空出现的。更有趣的是,我自己完全没有想到,第四册里面访问一个比我年轻很多的钢琴家伽佛利佑克(Alexander Gavrylyuk),讨论到技巧的时候,他跟我讲手指扁平的这种弹琴方式(他是第一个跟我分析),他很认真试过,认为确实有道理。他说阿方纳西耶夫(Valery Afanassiev)跟你讲的完全是对的,虽然我不是那样弹,可是我做过实验。所以我觉得很好玩,透过这些访问好像稍微解开一个谜,我觉得很有趣。
遇到这样的人怎么办?你要帮他
有的钢琴家讲话天马行空,你要把它整理成一个样子,把访谈内容归类。但有些钢琴家,自己的文学造诣非常高,所以讲话非常漂亮,甚至也很有条理。
比如第一册的罗温萨(Jerome Lowenthal),他的文学造诣非常高,他如果不继续走钢琴的话可以继续念法国文学,成为法国文学教授,他的法文跟英文都非常好,他的讲话也是这样,各种美好的比喻跟修辞,那篇访问我稍微调整一下顺序而已,你不用帮他做什么,访问就很好看。
罗温萨(Jerome Lowenthal)
第四册第一篇是法国钢琴家布雷利(Frank Braley),他是法国人,可是英文非常好,听他的讲话,各式各样的比喻,太厉害了,根本是村上春树的等级——村上有些很妙的比喻,比如他说这个东西的味道像是一团煮熟的报纸,我可以想象那是什么味道,但是我不会这样形容。
布雷利(Frank Braley)
布雷利说独奏会像马拉松,既辛苦,时间又长,又非常痛苦。你听他讲话,用这么鲜明的比喻,应该是很好的老师,学生都能够听懂。
但有些受访者需要你帮他。首先,很多钢琴家的母语不是英文。期待某非英文母语受访者讲非常好的英文,比喻妙语生花,这可能有困难,特别是老一辈的俄罗斯钢琴家。
同样的內容,他用母语讲,可以非常美、非常好。我如果直接把他們的英文写下來并翻译,对他们不公平,因为他们没有那些词汇,但是他的俄语一定讲的非常好。因此这时就要当场了解他们想表达什么,包括现场用我的话重说一次,看自己是否误解,他们是否同意。
再來,音乐家用音乐表达自己,不见得也能用语言和文字。对于文字,他们可能不会说。我这里提一位没有访问到的钢琴大师波利尼(Maurizio Pollini),波利尼根本不接受访问,我认识他经纪人,但是我提到访问,他经纪人连转都不想转,她知道不可能。
2010年的时候,伦敦的南岸音乐中心因为肖邦两个生日,一个是2月22日,一个是3月1日(他以为自己是3月1日出生,但是后来他过世大家去查,才发现3月1日是他受洗,他是2月22日出生的,一个礼拜之前,所以相当于有两个生日),那次伦敦南岸音乐中心多大的手笔——2月22日是齐默尔曼(Krystian Zimerman)弹,3月1日是波利尼弹,两个生日有两个大师来弹。因为非常重要,所以《泰晤士报》去访问波利尼,《泰晤士报》也是大报纸,他就接受了。
焦元溥与齐默尔曼
我那时候跟南岸中心的媒体主任挺好的,我问他说那个访问什么样?他说很无聊。我说怎么无聊法?他说跟波利尼的访问就是这样,比如"今年是肖邦诞辰200周年,请问肖邦是怎样的作曲家,跟我们说说肖邦吧",波利尼说,"肖邦是……一位伟大的作曲家。""那您弹肖邦这个曲子,您觉得这个曲子怎么样呢?""我觉得这个曲子是……一个伟大的作品。"访问者简直问不下去了。
其实波利尼不是故意不讲。有次他去教大师班,学生弹完,他不知道怎么说,索性自己把这个曲子弹一遍。我的确有访问的钢琴家中不少人是这样。既然我知道这个难处,所以准备访问的先前工作非常重要。遇到这样的人怎么办?很简单:你要帮他。
比如访问之前我会尽可能找到他们所有的录音,但我不是只听而已,我会对谱听,听多了,就会知道这个人演奏的脉络跟想法是什么。比如有些钢琴家,他的中强维持在某一个区间,但是有些人的中强可以弹的很弱,当然每个作曲家有自己的风格,每个作曲家也都不同。当你很仔细听过一遍之后,你大概就能归纳出這位演奏者是怎么想的,知道他对某作曲家的诠释。
所以当他跟你讲"贝多芬是一个……伟大作曲家"这种回答方式的时候,你要帮他的话,下一个问题就可问,您弹贝多芬的第30号奏鸣曲录音,在这个地方做了这个处理,可是类似乐段出现在贝多芬中期作品的時候,您其实做了不同的想法,我想知道您具体的逻辑或者背后的思考原因是什么?这时候他就能讲,因为这是非常具体的东西。他会讲说因为我觉得贝多芬的什么什么什么,让我有这样的不同处理。他讲出这些之后再接着问其他的,搜集多了,就能具体整理出他对贝多芬的想法。
我写访问稿的时候,不见得把这个过程都写出来,因为这个过程都是我在讲话。这很无聊。这107万字已经是高度浓缩的结果,如果我据实把访问里讲的话全部写出来可能有130万字,我觉得没有必要。如果要讲自己的话,那我自己写一本书好了。所以看这个访问得到的是钢琴家讲话的结果,但是我的访问过程你不见得看得到。那像是盖房子要搭的架子,房子盖好,我就把架子拆掉了。
至于我能不能完全理解钢琴家的话呢?其实不见得。我给大家讲一个很好玩的事情,比如波格雷里奇(Ivo Pogorelich)最爱的艺术家之一就是毕加索。你看毕加索,这个女人为什么是三个臂膀、五个眼睛或者怎么样。我听过波格雷里奇跟我解释毕加索的画,你听他解释那个画会觉得,天啊!他完全跟画家的心灵相通,他完全知道毕加索这幅画为什么会是这样。
波格雷里奇(Ivo Pogorelich)
我生活中也遇过类似的人。我高中的时候参加诗歌新诗比赛,得了名次,印在刊物上发表。我想我写的新诗应该没有人能看懂吧?结果有一个社团的同学读了之后,除了一句以外,其他所有句子他讲的,就完全是我心里真想讲的东西。我好惊讶!一个人好像变成裸体被扒光一样,心想你怎么会知道?但他就是知道。
我很庆幸高中有这样的经验。毕加索的画,可能绝大部分人看不懂。假如你让我买一幅画挂在家里面,我有再多的钱也不会买毕加索的画,那不是我喜欢的艺术创作。可是我对他还是有某种程度的尊敬跟信服,特别是有人跟我这样分析过。同理,波格雷里奇的演奏也像这样。他对曲子有很精深,简直不可思议的思考。虽然我不见得喜欢他的演奏,但是我佩服他对于这个作品这样精深的研究。好多人不研究作品或者随便乱研究,但他对作品的研究可以细到这种程度,我自己都觉得很惭愧。
希望大家可以用更多的想象力听音乐。
我来之前读了一篇文章,说今年在美国是老黑胶唱片的卖量超过CD的一年,很惊奇!现在大家又开始复古了。我自己觉得还好,你用什么方式听音乐都可以,当然不同的音乐会有不同的媒介,或者播放出来会有一些影响。这是真的。
比如我们自己做音频节目你会发现,如果你讲10分钟的话,有些东西你讲20分钟或者40分钟,你介绍的长度或者放音乐选择的段落其实会不一样。我自己做广播,我的每一个切口是24分钟,所以你放个曲子要不是24分钟之内,要不就是你真的要切,但切在什么地方,这个会影响到你怎么介绍这个作品给别人。但是怎么听的话,我觉得我更在乎大家是否还在听音乐,我怕大家不听。
现在听音乐当然变得非常简单了,但是你音乐取得非常简单的时候,你是不是很珍惜你听到的音乐?这个又是另外一层。
然而,当你很珍惜某个音乐演奏,这会不会限制你的想象力?我觉得这可能是双方面的,可能限制音乐家的表现,可能限制听的人对一个曲子的想象。我总希望大家可以听音乐也好,无论你是音乐从业人,你是指挥,或者自己演奏,或者聆听的人,我希望大家可以用更多的想象力听音乐。
我没有追踪那些选秀节目,但歌唱节目刚出来的时候,我一开始确实非常开心。我开心的是什么?第一次终于有人在讨论一首歌曲可以怎么唱。
比方说《彩虹》。这首歌非常非常著名,全世界的合唱团,只要是会唱中文的都会唱这首歌,但这个时候是不是只有一种诠释的可能呢?还是说这首歌的词曲,既然由伟大的作词作曲者创作,这样是不是其实有更多的表现可能呢?但当我提出不同的表现可能的时候,听众会怎么想呢?听众说,你唱的跟彩虹合唱团不一样,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大家听一首歌,我们可以稍微跳出来一点,说原班人马这么做非常好,可是如果有人做出很不一样的版本,我可以用什么方式欣赏。如果更多人这样欣赏的话,对音乐欣赏会是很正面的事,可以激发想象力和创造力。
台湾很喜欢唱KTV。以前所谓唱好一首歌,就是唱的和原唱尽可能一样。比方说那英的歌,她怎么唱我们就跟她唱。她唱得是很不容易,也是很好的歌者,但是这个歌真的只有这一种唱法吗?我觉得这是大家可以思考的。
我跟我大妹是比较"不正常"的小孩
我们家是对小孩子持放纵式。好听,是民主,不好听,就是放纵,是非常自由的。
所以小时候其实父母亲没有给小孩子设定他们未来会走什么路,虽然音乐完全在他们的想象之外,所以后来我还是想要走音乐对家人、对我爸妈来讲是一个冲击。这个冲击当然过程中也有一些不太开心的地方,你要是学音乐我们就不给你出学费了,但是我申请到全额奖学金,所以也不怕,哈哈。
当然站在父母的角度,小孩子要去学一个父母知识以外的东西,他们当然会害怕,你可不可以啊?后来看到小孩在这方面还能活动下去的话,他们就乐见其成。没有说一定要怎么样或者不怎么样,我们家在这方面来讲蛮放任式的。至于在音乐上面有什么支持,也还好,反正就是你到最后知道,父母亲跟你之间有什么冲突或者什么,到最后真的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还是帮助你的。吃定他们了,软柿子很好搓捏。我爸妈说到底就是这个个性。
但是他们常遇到的问题是,我有两个妹妹,最小的妹妹比较"正常",从事法律相关工作,我跟我大妹是比较"不正常"的小孩,很多人问他们,请问你们怎么培养你们的小孩,在音乐上面这么不一样,都有发展。我爸妈说,没有,我们真的不知道怎么培养。
"不要藏私啊,不要那么自私,告诉我们。"
"我们真的不知道。"
"不要那么自私。"
嗯,他们说的是实话,他们真的不知道。
我访问两位日本钢琴家。由于我的书有日文版,有一位在访问之前就先读过我的其他访问,到我访问他的时候,他先反问我问题。他说:你的钢琴家访问,花很多时间讲这个钢琴家怎么学音乐,怎么学钢琴。这位钢琴家认为,最后能成为钢琴家,原因就是天分加努力:最重要是天分,没有天分努力没有用,只有天分不努力也不见得走得下去。就这么简单,艺术的东西就是天分加努力,天分是首要。既然是这个样子的话,你干嘛写大家怎么学音乐、学钢琴,这有意义吗?
我就跟他讲,我说我不知道在日本情况怎么样,我说在台湾,很奇怪,特别是在我这个时代,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般人会觉得学古典音乐、听古典音乐,学一个乐器什么,是某一个社会阶级才能做的事情,这个音乐是某个阶级的人才能够欣赏的。
但事实不是如此。由於我父母亲都有博士学位,高教育、高知识,因此我来讲,好像没有立场。但我可以用钢琴家的人生来讲。我的受访者來自各式各样的家庭,有匈牙利农业副部长的小孩,里昂市副市长的小孩,也有家里非常穷困,或家里完全没有人学音乐,但院子里面的邻居小孩在弹钢琴,听到,走过去就想要学钢琴,就一起学,后来就变成钢琴家,就这么简单的事情。
我希望让大家知道,你看看,当这个钢琴家能够走到今天,当然有天分,有努力,还有对音乐的热爱,没有热爱也走不到今天。但是你看他们所有人的家庭背景,各种各样人都有。什么样人会喜爱古典音乐,也是,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这本书就是最好的例子,这本书就是最好的社会学调查。
我访问了108位钢琴家,总该有点代表性吧。你分析一下就知道,有些人天生会被古典音乐(吸引),所有古典音乐说老实话,也是范畴差很大,凭什么说巴赫和柴可夫斯基是一样的?只能说,这种音乐里,有些东西可能是相通的感觉,这种规律或者这种写作方式在某一个大谱系底下。
但是,巴赫是巴赫,柴可夫斯基是柴可夫斯基,差非常多。有些人天生会被这种音乐所吸引,有些人被另外的音乐吸引。喜欢京剧,喜欢流行歌曲,喜欢爵士乐,喜欢摇滚什么的,都好,只要喜欢音乐都好,我们现在活在人类历史上音乐种类最多的时代,喜欢音乐的话都好。
我也很希望这本书,大家来看看,音乐家学音乐的过程。有些人非常有天分,有些人说他们不做音乐做其它事情也会非常成功,为什么还是选择音乐?这相对来讲是比较苦的路,特别是成为演奏家,天分加努力加热情,还要加一个运气。
这种情况之下,为什么还选择音乐?而且是古典音乐?我把他们故事写出来给大家看看。这里面有讲乐曲的故事,有音乐家自己的故事,非常希望跟大家分享。
本书以访谈的形式书写音乐史,梳理二十世纪至今的钢琴演奏史、学派与风格变化、重要名家传承、诠释与演奏观点,兼及重要作曲家与乐曲,形成透古通今、纵横交错、迭代更新、交融杂陈的迷人景观。作者对许多钢琴家的追踪和访谈长达三五年到十年不等,碰撞交流过程中呈现出罕见的深度、广度、密度、高度,钢琴家们敞开心扉、巨细靡遗、畅所欲言,甚至主动参与问题设计与内容讨论,多次来回修订,每一篇均可视为钢琴家的口述自传。
全书共四册,计107万字,收录106篇访问,是焦元溥耗时20年,追踪世界108位钢琴家、109位音乐家的访问实录,聚焦的钢琴家来自各学派、文化、地域、种族、年代,代表了当今钢琴演奏领域的最高水准,为了尽可能呈现多元面貌,作者还访问了数位古钢琴名家。在编排上,一至四册整体而言以钢琴家出生年排序,第一、二册大致以学派或地域划分章节,第三、四册则渐渐走向个人化。
写给音乐人,更写给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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