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得并不好
列夫 · 托尔斯泰
《洛丽塔》的作者纳博科夫在美国给大学生讲俄国文学时,在黑暗的屋子里先打开屋角的一盏灯,说:“在俄罗斯的文学苍穹上,普希金是第一盏明灯。”
接着打开中间的一盏,说:“这是果戈理。”然后又一盏,“契诃夫是俄国文学悠远的余韵。”随后,他大步走到窗边,扯开窗帘,让阳光倾泻全室,喊道:“这就是托尔斯泰!”
列夫·托尔斯泰在世界文学史以至文化史上,是一个无法逾越的文学巨匠和文化高峰。
即便你尚未阅读过《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这些作品,你也一定耳闻过它们如雷贯耳的名声,或是从影视中看过安娜的爱情故事、聂赫留朵夫的灵魂忏悔;因为只要谈到世界文学,你就无法越过它们。
在托尔斯泰的一生中,他收获过享用不尽的财富、举世闻名的声望,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食有佳肴,住有高楼,美女做伴,高朋满座,名满天下。”
然而在他还不到50岁的时候,对生存的焦虑以及对生命意义的追寻突然让他开始迷茫、困扰,在《忏悔录》中,他勇敢地把自己过去做过的无意义的蠢事全盘托出,摒弃“功成名就”,冷静、理性地剖析自我,去探索这些困惑。
生命的意义从来没有答案,但旁观一位智者严密地审视自己、艰难地做出改变的过程,亦给人启迪。
《托尔斯泰肖像》莫斯科特列基亚科夫画廊藏
我开始迷茫、沮丧、丧失理智,受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题困扰,那就是:我为了什么而活?
我就这样在丧失理智的状态中生活了六年,直到结婚为止。这期间我出了国,生活在欧洲以及和欧洲学者、进步人士的接触,使我更加肯定了我所相信的“自我完善”的信仰,因为我在这些人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信仰。这种信仰在我身上的反映就是那种最普通的形式,但凡受过我们那个时代教育的人,都会反映出这种形式,可以用“进步”这个词进行概括。当时我认为,这个词含义深邃,我还不能完全参悟。还有一个问题令我感到困惑,这个问题同样也在折磨每一个食人间烟火的人——我应该怎样更好地生活?“进步地生活。”我回答说。这个答案像是一个人在随波逐流的小船上问“我该何去何从”时,得到的回答是“随遇而安”一样驴唇不对马嘴。
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些,只是偶尔不理智,感觉很气愤地反对我们这个迷信时代的一切。人们用迷信隐藏自己对生活的不解。当我在巴黎时,死刑的场景却向我展示了这种对社会进步的迷信的不可靠之处。当我看到一个人身首异处,被扔到棺材里时,我知道了,这不是理智所能理解的,应该用全身心去体会。任何一种当时存在的合理的进步理论,都不能为这种暴行开脱辩解。我明白了,即便自古以来人们就认为应设立死刑,但不论援引何种理论,我都认为这压根儿就不必要,也是不好的。因此,评判善恶的标准不是他人的言行,也并非是否进步,而是我的心和我自己。
另一件让我意识到这种对进步的迷信不足以诠释生命的事,就是我哥哥的死。我哥哥是一个聪明、善良、严谨的人,他很年轻就得病了,病痛折磨他一年多,他才痛苦地死去。他自己也参悟不透。生,是这么地不可思议;死,更是让他费解。任何的理论都不能回答我,也不能回答在卧榻上垂死挣扎、最后痛苦死去的哥哥。
但是,这些只是偶尔的怀疑罢了,事实上我还是继续生活,信仰这种进步。“万物都在进化,我也在进步,至于为何我会与万物一起进步,总有一天会明白的。”那时我应该是这样描述我的信仰的。
从国外回来后,我去了农村,开办农民学校。办学校这事非常合乎我的心意,因为其中没有文学教育中那些显而易见的虚伪。在这里我仍以进步之名行事,但却对这种进步本身持有批评的态度。我对自己说,某些方面的进步其实是不对的,应该完全自由开放地引领这些淳朴的乡亲和农家子弟,建议他们选择一条适合自己的发展之路。
托尔斯泰与孙子,莫斯科省,1909年
其实,困扰我的一直是同一个没有解决的难题,就是想教书育人,却不知教什么。在文学活动的最高层面,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要是不知道教什么,就不可以教别人,因为我看见了所有人教的都不尽相同,而他们彼此之间用争论的方式来掩盖自己的无知。对待农家子弟,我想可以绕过这个难关,为他们提供他们想学的知识。现在我回想起来,仍觉得可笑,当时闪烁其词,仅仅是为了支撑自己的欲求——教。虽然我心里明镜似的清楚,他们需要的,我什么都不能给,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需要的。学校成立一年之后,我又一次出国取经,为的是知道怎么做,才能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去教别人。
我觉得,在国外已经掌握了这些本事,能用那些卓越的智慧来武装自己了。在农奴解放那年(1861年),我回到俄国,干起了调解人的活计,在学校教没文化的人,在杂志上发表文章教有文化的人,这给人的感觉是,事业在按部就班地发展了。但感到自己精神上不是完全健康,这个工作也不会持续得太久了。那个时候,假如我缺失了另一种我尚未探索但会给我幸福希望的生活——我的婚姻,我就很可能陷入五十岁时候那样的绝望。
这一年期间,我忙于做调解人、老师,写杂志专栏,疲惫不堪,尤其是由于思想上的紊乱——作为调解人我要处理繁杂事务,学校的教育工作也不在状态,我觉得这和我在杂志中的影响简直大相径庭。我的初衷和造成的影响一直都是一个目的——一边教书育人,一边掩盖自己不知道应该教什么这一事实。我病了,心病而非身病。我放弃了所有,奔赴草原,呼吸巴什基尔的空气,喝马奶酒,过畜生一般的生活。
与妻子在书房
从那里回来之后,我结婚了。幸福的家庭生活完全转移了我对生命意义的追求。在这期间,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家庭、妻子、孩子,以及改善生活水平上。先前对于自我完善的追求,已经演化成对一般意义层面的完善和对进步的追求,现在这种追求更是直接变成了如何让我和我的家庭尽可能地过好。
就这样,又过了十五年。
尽管我认为,文学创作百无一用,但在这十五年间,我依然笔耕不辍。我尝到了文学创作的甜头,沉湎于高额稿酬的诱惑和这微不足道的劳动带来的赞扬,并痴迷于把它当做提高自己的物质生活水平、减少自己和大家对内心深处关于生活意义所有问题的探讨的手段。
我一边写作,一边把我认为是真理的东西传授给他人,教他们怎样生活,才能使自己和家庭尽可能地好。
我便如此活着。
托尔斯泰与家人
但是,五年前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开始我很困惑,感觉遇到了生活的瓶颈,仿佛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样去生活,应该做些什么。我迷失了,陷入了无限的沮丧。但这些过去后,依旧像往常一样生活。可是这些困惑经常以相同的形式,重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越来越频繁。这些生活的瓶颈,往往以相同的问题来表达:“生命的目的是什么?生命去向何方?”
一开始,我觉得这些都是些漫无目的、不相干的问题,这些问题家喻户晓。假如我着手去解决,应该是不怎么费事的,只是我现在没有时间而已。但只要我想,我是可以找到答案的。可是它们总是阴魂不散地重复出现,越来越急切地要得到答案。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就像无数的点聚集在一个地方,凝结成一摊黑色的污迹。
这件事发生了,就像每一个患有绝症的人一样,首先出现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征兆。通常病人不会在意这些征兆,随后轻微的不适频繁地重复出现,最终汇聚成病人不间断的痛苦。痛苦慢慢滋生,病人还没来得及回想,就已经意识到,他曾经不以为然的小毛病,如今对他来说已然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那就是死亡!
同样的故事也在我身上上演了。
晚年的托尔斯泰
我明白这不是偶然的小毛病,而是很重要的大事。如果再有同样的问题重复出现,那么就应该回答它们。我也试着回答了。问题是那样的愚蠢、简单,有些小儿科。就在我刚接触并试着解答它们时,我就确信:首先,这些不是愚蠢的小儿科问题,而是生活中最重要、意义深远的问题;第二,无论我做什么,不管是治理萨马拉庄园,教育我儿子,还是著书,我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做这些。在我不知道目的为何时,我什么都不做。
对农场的盘算那时候占据了我整个脑海,有时突然间在脑海里出现这样一个问题:“瞧,已经很不错了,你在萨马拉已经拥有6000俄亩土地和300匹马……你还想要什么?”我茫然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想。或者当我开始琢磨如何教育孩子时,我会突然对自己说:“为了什么目的呢?”或是讨论如何才能让人民丰衣足食时,我又突然对自己说:“但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或者是想想我的作品能给我带来什么荣誉时,我对自己说:“瞧,已经不错啦,你比果戈里、普希金、莎士比亚、莫里哀,还有世界上的所有作家都更有名——那又如何?”我完全无法回答自己,哑口无言。这些问题不能等,现在就要答案。如果我不回答,那就没法生活。然而,答案却没有。
我觉得我的立足之地已经坍塌了,我脚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赖以生存的一切也不复存在,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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