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中国颜色
文/曾启雄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出身簪缨世家,他的曾祖父曹玺、祖父曹寅、伯父曹颙、父亲曹頫,三代四人接连任职江宁织造,历时约一个甲子。江宁织造是清代专门生产御用和官用缎匹的官办机构,康雍年间曹氏家族在江宁织造任上的兴衰荣辱一直为后人所瞩目。
人们常常会想,当年江宁织造的规模究竟有多大?据史料推测,曹家主持的江宁织造府(署)仅匠役就聘有2600人,再加上专司种桑、养蚕、捻丝、搬运等相关职务的人员,粗略估计约有30万,是十分庞大的国家事业体系。除了专营织造事业,曹家人作为皇帝的亲信,不仅参与了几次南巡接驾,还帮皇帝巡过盐务,销售过皮毛、人参、玉石和过气的库藏品,加上可以向皇帝递密折,汇报江南一带的大事小情,可以说是权势煊赫,盛极一时。
大约从唐代开始,黄色成为皇帝的专属色彩。之后各朝代依循此规制,黄色也就成为中国传统的禁制色彩。在植物界,可以用于染黄色的材料是最多的,有姜黄、黄檗、栀子、石榴皮、杨梅、荩草、槐花等。
有清一代,江宁织造代表了中国顶级的织染技术和生活服饰的色彩流行方向,后来随着清王朝的衰落,与苏州织造、杭州织造一道,在光绪三十年(1904)被下令裁撤。直到20世纪50年代,周恩来总理重视濒临消失的纺织工艺,南京云锦研究所获批准成立,传统且复杂的织造技术才得以传承和发扬。
如今,南京云锦作为中国传统织锦技艺最高水平的代表,俨然已经成为南京市的一张名片。靠着师傅的传承,许多技艺延续至今,如复杂的“挑花结本”,就是用丝线(俗称“脚子丝”)做经线,用棉线(俗称“耳子线”)做纬线,对照绘制好的意匠图,挑制成花纹样板——“花本”。然后运用“花本”上机,与机上牵线、经丝的作用关系,提经织纬来进行织造,类似于今天的计算机编程。此外还有“挖花盘织”“逐花异色”等无法用机器来取代的技巧,它们通过色彩的组织分布,表现出多色的图案。
南京云锦博物馆江宁织造云锦龙袍
织染的事务并不是清朝才兴盛的,在元代就已开始受到重视;到了明末,因战乱导致短暂停顿;顺治时,陆续恢复了江宁、苏州、杭州三处江南织造局;至清朝末年,西方先进的纺织机器与现代化学合成染色技术传入中国,传统纺织工艺日渐式微。
我们说,《红楼梦》不仅是一部文学巨著,也是对中国皇家织锦的一份记录。它记载了康雍乾三代的织染情况,提供了中国人生活中的色彩使用实例。尽管曹雪芹幼年时,受雍正整肃抄家的影响,曹家已家道中落,但也许是因为家族氛围的熏陶,又或是天生对色彩敏感,他对织染事务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拥有相当丰富的织染色彩方面的知识。他所掌握的这些知识,在《红楼梦》中有点点滴滴的呈现。
“黑色在古代,有差异极大的两面性:一方面,可以作为高等级的象征,具有威严感;另一方面,有时也会用在低阶差役“皂隶”的服装上。”
《红楼梦》中,以单字描述色彩的有:白、素、黑、皂、墨、乌、缁、黛、漆、灰、苍、红、赤、朱、丹、赭、绿、翠、碧、青、银、黄、蓝、紫、金等,这些字现今大多仍在使用;用复字组成的色彩词语有:粉红、大红、猩红、嫣红、桃红、水红、硬红、银红、绦红、朱砂、大赤、铁青、石青、佛青、靛青、青绿、水绿、石绿、葱绿、鸭绿、新绿、松绿、柳绿、翡翠、赤金、黄金、金黄、青金、紫金、销金、轻金、乌银、黑灰、漆黑、淡墨、紫墨、紫绦、妮紫、宝紫、月白、雪白、苍白、玉色、藕色、茄色、土色、鸦色、葱黄、柳黄、鹧黄、石黄、宝蓝、缟素等;三字构成的词语有:石榴红、海棠红、密合色、玫瑰紫、秋香色、荔枝色等。以上所列字词,大部分都还为大家所熟悉,但诸如银红、绦红、佛青、紫绦、鸦色、葱黄、柳黄、海棠红、密合色、秋香色等现已较少使用。
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匪寇,婚媾。(《周易》)
商是个崇尚白色的民族,商人认为白色代表吉祥,喜、丧事均要穿白色。大队人马穿白衣、骑白马,似一片白光飞驰而来,远看好像有要打家劫舍的气势,其实是浩浩荡荡的求婚队伍。这句《周易》的卦辞和古代的抢婚习俗亦有关联,反映了一段殷商生活史。”
比如紫绦和绦红,绦字指的是较浓郁的红色,紫绦就是带紫的深艳红色,绦红是和紫绦接近的色相,是去掉紫色的深红色。银红的色相,可能跟清朝喜欢在织品中嵌入金银线以显高贵有关,银线和红色丝线织在一起,从某个角度看会泛出银色的光泽,推测类似的色彩就叫银红。水红的色彩名称目前尚在使用,闽南话称“水红仔色”,而大红更是当今的普遍用语。其他的如柳绿、松绿、藕色、葱黄、茄色、桃红、石榴红、海棠红、荔枝色、玫瑰紫等,均是以花果树木等植物的色彩来指代,比较容易想象。但柳黄就稍微有点难度了,因为台湾的柳树在春天发芽,呈现出的是嫩绿色或新绿色,直到某年春天,我到北京颐和园,看到谐趣园水边的柳树,刚好冒出黄色的嫩芽,才明白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柳黄。柳树除了会长出黄色的嫩芽,还会飘出白色的柳絮,春风拂过,如雪花般四处飘扬,看来浪漫,但吃面时,柳絮却会随风飘进碗里,额外加料,不免令人不快。
红色,对华人而言,是喜气洋洋的色彩;在外国人眼中,红色也是最能代表中华文化的色彩印象。古代的红色染材中,植物有中国茜、红花和苏枋;矿物有朱砂和铅丹;动物则有胭脂虫、紫胶虫或动物的鲜血。
秋香色,乍看会使人联想到唐伯虎点秋香的典故。根据日本相关书籍的记载,秋香色应该是秋天芝麻成熟时,烤芝麻的气味与芝麻的颜色结合的色彩描述,又称香色,因此秋香色是带点土黄茶色的色相。这样一说,民间流传的唐伯虎点秋香的那份浪漫便消失了,真是有点可惜。
除此以外,鹧黄、鸭绿、猩红、鸦色等都是借着动物来表现色彩的词语,鹧黄目前仍在使用,是指鹧鸪刚破壳出来时毛茸茸的淡黄色。鸭绿就是绿头鸭的头部羽毛的绿色。江宁织造府的匠人很懂得捻织的技巧,会将孔雀的绿色羽毛捻成线来织布,织出的布匹所呈现的颜色叫作孔雀绿,在色彩上与鸭绿有异曲同工的效果。鸦色即是乌鸦的黑色。较难理解的是猩红色,直接使用血色来表现即可传达,那么为何特别要强调是猩猩的血?目前还无法理解其原因,但这一词语的使用仍是相当频繁的。
“绿”是汉字发展中较晚出现的文字。甲骨文阶段,并没有绿字的色彩表达,约略到金石文的汉字时期才出现,绿色至此成为被确立并独立出来的色彩。在这以前,绿色的表达依附于“青”字的表现范围。
《红楼梦》中提到的矿物颜料有朱砂、佛青、石青、石绿、铁青、翡翠、绿青、宝蓝等。石青和石绿是目前美术界仍在使用的蓝色颜料,石青偏蓝色,石绿偏绿色,两者都属于铜的化合物,将蓝铜矿和绿松石磨成粉末状即可得到石青和石绿。佛青也是同类型的矿石,是使用纯度较高的蓝铜矿或青金石研磨而成的,专门用于给佛头上彩,所以也被称为佛头青。因为这类矿物性颜料无法黏着于纤维上,容易掉落,所以无法用来染丝织布,《红楼梦》中所写的“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挂”的石青,应该只是借用石青颜料的色彩来比喻,并非真的用其来染色。
石青纱绣八团龙单褂
蓝色和绿色经常被放在一起描述,尤其古代的汉字,是用“青”来表现这两种颜色。蓝绿不分的状态也存在于自然风景中,近景是带绿的变化,距离越远,蓝色越发明显,最后呈现模糊的淡蓝色,常被称为苍茫的蓝色。
元代的显贵们喜好将金子编入丝线,织成的布匹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极为富丽堂皇。清代的当政者自然也不会错过对金色织物的追求,不仅如此,藏传佛教的唐卡也喜用金线织造。长期以来,蒙古族、满族与藏族都偏爱此种风格的布料,需求量很大,促进了云锦织造事业的发展。
《红楼梦》中提到的青金、销金、轻金等金色的使用,也跟云锦的织法有关。清代出现了妆金或织金的技法。金线制作使用成色不同的金箔,有的以漆捻黏上丝线,有的则将金箔用刀切成极细薄的金线,再夹织进丝线里。用金属织成的衣物,自然很重,据说有的重达三千克。黄金的使用有严格的规制,除了皇帝以外,都不可使用足色的纯金,一定要添加其他金属,做法类似现今的K金,因此黄金表面也会有泛白或泛红等不同的变化。曹雪芹当然也注意到此变化,如《红楼梦》第三回描写贾宝玉从庙里还愿回来的穿着为“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剑袖”,这里的“二色金”就是利用了不同成色的金线。
广西、贵州、云南、新疆等地区的少数民族,他们依靠山蓝或其他天然材料进行的染色活动正在迅速地消失。这些生活色彩一旦消失,将来要再恢复,恐怕必须耗费更大的气力去挖掘、复原和传承了。
将《红楼梦》与现今的南京云锦比照着看,或许就能理解许多的色彩使用状态,窥见古代色彩使用的若干痕迹,为人们的想象指明方向,成为探寻古今一脉相传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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