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及壮,从小学到大学,始终是玩物丧志,业荒于嬉。秋斗蟋蟀,冬怀鸣虫,韝鹰逐兔,挈狗捉獾,皆乐之不疲。
王世襄先生在《北京鸽哨》的自序中如是说。这位研究明式家具的大家,“无论是放大鹰、掼交、种葫芦,还是烹饪、火绘、漆器、竹刻,以及书画、古琴等等,无不涉及,无不精通”,且样样式式都玩出了“大俗大雅”的学问——黄苗子先生说他是“玩物成家”。
1944年的正月,王世襄随梁思成先生搭乘从重庆去宜宾的江轮,来到李庄。李庄的夜晚,倘若要出门,是不用灯笼或油灯,更没有手电的,只用火把。王世襄有天去镇上买椒盐花生、炒胡豆,返回时天已大暗,他便花几分钱买了两根火把,没想到刚出镇子,火苗就越来越小,竟至熄灭,用火柴也点不燃。接下来,果然一脚踩空,跌入沟中。
他由此感叹:
天下许多小事物看似简单,其实也蕴藏着道理和技巧。
今天是王世襄先生(1914.5.25 - 2009.11.28)的诞辰。在这夏天要露尖尖角的时候,来读一篇“大玩家”笔下的豆尖儿吧!
也正是在李庄,王世襄第一次吃到“炒豆尖儿”,即他曾幻想过的整整一盘豌豆嫩尖,直接当主角,清油素炒——从前在北京,菜农舍不得掐,怕妨碍豆荚生产,没得卖的。
王世襄,号畅安,祖籍福州,1914年生于北京。1938年毕业于燕京大学文学院国文系,1941年获燕京大学文学院硕士。曾任中国营造学社助理研究员、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平津区助理代表、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陈列部主任。1948年赴美国、加拿大参观考察博物馆一年。1953年到民族音乐研究所工作,担任有关音乐史方面的研究。1961年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讲授《中国家具风格史》,此后回到文物部门工作。1986年被国家文物局聘为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
豆苗
文|王世襄
和朋友在香港餐馆吃饭,如问我要什么素菜,我一定点一盘“清炒豆苗”。
我生长在北京,从小就爱吃豆苗。北京的豆苗和香港的不一样,在沙土中密植,长到四五寸高,连根拔起,下面还带着圆圆的豆粒,捆成小把儿卖,茎细而白,苗叶浅绿,并拢未舒,只能靠上切一刀,吃一寸多长的顶尖,余弃而不用。因所得无多,不堪一炒,只能作为菜肴羹汤的配料。诸如滑溜里脊,汆小丸子,汆生鸡片,榨菜肉丝汤,鸡汤馄饨等,碗里漂上几根,不仅颜色俏丽,而且清香扑鼻,汤味更鲜,增色不少。
抗战期间,来到四川,才吃上炒豆苗。记得很清楚,农历正月,田埂上的豌豆秧已长到一尺多高,掐尖炒着吃,真是肥腴而又爽口,味浓而又清香,乡镇路旁卖豆花饭的小摊,都可以吃到。坐下来要一碗“帽儿头米饭”(“帽”音同“猫”,一碗饭上面又扣上一碗,顶圆而高)和一盘“炒豆尖儿”(“尖”音同“巅”),真是美哉!美哉!
我因爱吃豆苗,也曾查过书。李时珍《本草纲目》卷27讲到的豆苗均取自野生豌豆,并有“大巢菜”、“小巢菜”之分。前者通称野豌豆,“蔓生,茎叶气味皆似豌豆,其藿(即叶)作蔬入羹皆宜”。后者又名“翘摇”,因柔婉“有翘摇之状,故名”。而“巢”字的来历则因苏东坡说过,“故人巢元修(名谷,眉山人,是东坡的老乡)嗜之”,故称之曰“巢菜”。
曾读到孙旭升先生发表在1993年第11期《烹调知识》上的一篇题为《大巢与小巢》的文章,录引陆游的《巢菜》诗序,才知道原来李时珍云云是以放翁的诗序为主要依据的。孙先生还提到他去年在富阳新登吃到开紫花的野豌豆苗,当为“小巢菜”,“鲜甜柔糯,滋味特别好”。不禁使我垂涎三尺!
看来可供炒来吃的豆苗至少有三种,其一:取自一般食用豌豆的秧,即家豌豆苗;其二:取自豌豆秧,即所谓“大巢菜”;其三:取自茎蔓柔婉翘摇的另一种野豌豆秧,即所谓“小巢菜”。当年在四川吃到的我认为是第一种。香港餐馆供应的豆苗,应当是用精选的家豌豆种出来的,也属于第一种。据闻乃用温室培育,水肥温度控制全部自动化,不多天即可生产一茬,及时割取,故十分鲜嫩。香港人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可谓口福不浅。现在北京几家大酒店偶尔也能吃到香港运来的豆苗,虽空中飞来,已割下两三天,殊欠新鲜。作为中国首都北京,似应早日修建现代化的温室,使豆苗和其他时蔬能经常在餐桌上出现。
如果有人问我哪一种豆苗味道最好,我没有发言权,因为两种野生豆苗还未尝过。若只就四川田埂的和香港温室的评比高下,那么还是四川田埂的好。因温室速成,茎叶水多于质,虽鲜嫩而口感香味均逊一筹。这可能和不少动植物一样,人工培育越多,越不如天然生长的好。
炒豆苗,尤其是炒温室生产的豆苗,一定要掌握火候,稍过便稀烂如泥,不堪下箸了。藏拙之法只有少炒。一次量少不够吃,何妨炒两次。曾见一大盘端上筵席,不出所料,色香味均受损,未免可惜。还有豆苗只宜清炒,加任何东西都是画蛇添足,弄巧成拙,不敢恭维是“知味”。
春天已经来临,当年蜀中生活清苦,也足使神驰,真想坐在路旁饭摊上,来一盘“炒豆尖儿”。
编辑:李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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