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野先生
读陈馨女士回忆父亲陈从周先生的文 章《半生湖海书〈说园〉》(刊2021年3月15日《文汇学人》),十分亲切。文起始便写道:“1974年的冬天寒气袭人,父亲陈从周喜获‘解放’。他穿上母亲新缝的背心,戴上那顶旧呢毡帽,踏着泥泞的薄冰,去看望八年不曾相见的、‘直谅之交,最能道出其中甘苦’的王西野先生。”除了久别重逢的欣喜之外,两人已开始构思陈先生一生“最重要著作——《说园》”。说来有趣,我曾担任两位先生的“信使”,传递《说园》文稿。
当时王西野先生在我任职的杨浦区教育学院语文组担任顾问,因为单身在沪,就住在学院里,我上下班骑车的路线经过陈先生居住的同济新村,就受托担当两位先生的信使,传递他们的信件和文章。陈先生信任王先生,撰写的诗词文章都要请王先生过目润色,其中就有其名作《说园》的文稿。陈先生曾深情地写道:“余与西翁,相交数十年,同客同济上庠,朝夕相聚,评书论诗,每多契合。常与信步苏州园林,赏景谈艺,两人观点往往相似。曩时余撰《说园》一书,又得西翁之助多矣。”陈先生也时常到学院来看望。如是白天过来,必定要到我们语文组坐坐。他是一位幽默风趣之人,毫无大教授的架子,与我们组里的老老小小都处得很熟,我们有时忘乎所以,与他说话也没大没小的。记得有一次我去陈先生府上取稿时对他的手稿提意见:“写得这么潦草,看也看不懂。”陈先生却一点也不生气,说:“西翁看得懂的,你只管拿去就是。”
王西野先生是一位大学者,一位诗人,是我专业成长的引领者。在朋友圈里,他又是一位公认的大好人,道德文章,无一不受称道。何满子先生为西野师的诗词集《霜桐野屋诗词存》作序:“昔苏渊雷尝品题西野,曰‘渊默’,戏谓予云:王兄百年后宜私谥为‘渊默先生’。予曾告西野,西野笑曰:‘苏公虚美,吾何敢当?’今两公均已归道山,每思此事,常不胜惘然;但以为以此两字题目西野,实恰孚其性行。”并对“渊默”二字作了具体注释:“渊”则有容,“默”乃能守。
王西野先生,字栖霞,号霜桐老人,早年出生在江阴一个开明商贾家庭,父辈是读过书的士绅,幼年一条小船送到苏州,就读于现在的苏州草桥小学,后进入苏州中学,既打下坚实的旧学底子,又接受了较为系统的新式教育。后考入颜文樑先生兴办的苏州美专,从此与艺术结缘。再转入上海光华大学文学专业,奠定了深厚的文学功底。在他一生的各个阶段,周边总有一群挚友,或教学共事,或诗文唱和,或字画品评,互相滋养。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他接触了一大批社会知名贤达,如郁达夫、潘汉年、夏衍、茅盾、叶圣陶等,开阔视野,增长阅历。他与唐弢、白蕉同在沪上一所学校任教,感情深笃。我在整理他的诗稿时读到一则笔记:“一九三八年,余执教师承中学,患恶性疟疾……时余之课务由白蕉、唐弢两兄代上,不收代课金,并见高谊。”在我与他朝夕相处的三四年中,经常跟随或陪伴他与顾廷龙、陈从周、何满子、田遨、邓云乡、郑策安、周道南等先生相聚。有几次谢国桢先生从北京来沪,住在复旦宿舍其女儿家,西野师也总是叫我带上相机,与他一起去拜访。他离开杨浦教育学院回苏州后,有时也会来信来电嘱我办事,记得有一次是要我到苏步青教授府上求墨宝,他知道我不会“乘机请苏老写字”。苏老题字后寄来的信封我还留着,如今也可视作“文物”了。
西野师担任我们语文组的顾问,使我们得益匪浅。当时我担任中文大专班宋代文学部分的教学,几乎每份备课笔记都要拿去向他请教。他从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总是笑眯眯地说:你再去看看某某书、读读某某诗词。而我照他的话去做的结果,往往是豁然开朗。我惊叹于他对诗词、音律的熟稔和超人的记忆力,任何知识点都是脱口而出,就像是现时的百度查询。我曾经问他如何区分“一东”“二冬”的韵字,因为在现代语音系统中毫无二致,实难区分,想想总应有些什么秘诀道道,不料他却回答:“背呀。”后来读到回忆民国时期一批大师的文章,说他们都有极强的记忆能力,而且强调均是儿时大量记诵、大量积累的结果,如此练就了一身童子功。除了超强的记忆力和广博的库存,他们对诗词韵律和作品的独到见解,又不知胜过百度多少!这样看来,西野师也是如此。
西野师来我院时已经是退休之人了,后来负责照顾他的门卫师傅施伯伯也要告老还乡了,老曹等院领导也就同意王先生回苏州安度晚年。其时我正在上师大中文系脱产学习,没赶上送行。待回学院时已是人走楼空,心中很是怅惘。老曹劝我:苏州近得很,可以经常去看望老人家,有专业上的问题还可以写信打电话请教。于是,与王先生通信通电话成为家常便饭,每年至少一次到苏州看望老先生更是与踏青远足联系在一起。我至今保留着许多老先生的来信和他写的诗词手迹。到苏州随他赏园攀塔,登山游湖,逛街探幽。西野师是苏州园林管理处的顾问,也是一位古建园林专家。陈从周教授对他的评价很高:“西野喜诗古文辞,工长短句,书法绘事靡不精当,而于园又独特见解,余治园事恒资臂助,每有著作结集,常烦襄为点定取舍,品评无不切当。盖其阅历、功力之深,求诸今世,鲜与相抗敌。”
讲过西野师的“‘渊’则有容”后,再来谈谈他的“‘默’乃能守”。何满子先生评论他的诗“雍容端凝,蔼然如即,其人自有一派温厚祥怡之气,虽摅愤而不疾言厉色,调侃世情谑而不虐,辞多蕴藉,可耐唱叹,惟身丁动乱之世,倍历磨折,难掩其牢愁耳。故其精神微近谪涪之黄山谷而不类其瘦硬,其调声略似栖迟之黄仲则而蠲去其衰竦”,其实,西野师的为人又何尝不是如此:雍容端凝,温厚祥怡,蔼然君子也!
王西野与陈从周
前文提及陈从周先生有一段时间经常到杨浦教育学院语文组坐坐,同时来的往往还有一位邓云乡先生。陈邓二位一个杭州官话,一个满口京片子;一个风趣,一个严谨。有时两人还要斗斗嘴,也不忌讳我们就在一旁。但是他俩对西野先生都极尊重。有一次陈先生发表高论说:“不会骂人就做不好学问!”其时他正为海盐南北湖景区遭破坏一事生气,已经惊动了领导。我因为与陈先生熟了,就故意说“顾(廷龙)先生不骂人的”,陈先生马上说:“他两样的!”我又说:“王先生也不骂人的”,陈先生又说:“他也两样的!”言语中见其对两人的推崇。
西野师住在学院时,住处经常是高朋满座,印象最深的是一次书画雅集。老先生们餐后转到一间大教室里,拼起课桌,一位先生(估计就是王伯祥先生的公子王湜华先生)小心翼翼地摊开一幅卷轴,卷首是湜华先生请陈从周教授画的一幅甪直小景图,亭台水榭,垂柳依依,十分清新可爱。当年王伯祥先生与叶圣陶、顾颉刚等姑苏名流一同在甪直小学任教,叶先生的长篇小说《倪焕之》就是以这段生活为背景写的。老先生们都对陈先生的画赞不绝口,随后题诗的题诗,作画的作画,记得西野师填了一首《水调歌头》,结尾有“梓翁闲点笔,浅画自成图”两句。那天西野师开心得很,但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君子,照旧抽他的烟,喝他的茶。
西野师平时话语不多,除了讲课时的滔滔不绝和为我们解答疑问时的潺潺流长,大多“默默”。他对待任何事任何人都能守住其君子本色。学院曹书记对他有知遇之恩,当老曹发出邀请,他二话不说,卷起铺盖来到上海。学院安排门卫师傅施伯伯为他烧饭、照顾他的生活,他俩就吃住在一起,亲如手足。语文组除了正式拜他为师的小魏和我这个编外徒子,其他老师也是一有难题就向他请教。他的外孙洪一琤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外公在世时被人称为‘活辞典’,许多学人遇到了疑惑,一封来信或登门请教,都能得到答案。一时间‘此事可去问问王老’成了苏沪文化界的一句流行语。”
西野师一生从事教育,桃李成蹊。早年专供绘事,晚年重提彩笔。更评画论诗,衡文谈艺,无所不精。然唯以诗人自处,其志趣所在可知。他生前写了大量的诗词,但随写随赠,并不刻意留稿保存。他嗜好大前门香烟,烟抽完后总会把烟壳摊开、铺平,叠成一摞。他晚年创作的诗词就大量书写在烟壳的白面,我经常得到这样的赠品。他的老友、诗人田遨有“诗多信手无存稿,画为怡情不卖钱”之赞,却也是实话。陈从周先生曾曰:“西翁诗词如清风朗月,寒花自放,高洁清远,老枝横斜;其人品不群,学养兼深。……如此丽章秀句,不能任其湮没,付梓成集流播人间,俾读者诵其诗词,足以想见其人品,观其造园论点,可知其绝俗自高之致,非流辈所能及者!”王先生去世后,我和其子宗拭商量整理旧作,编制出版《霜桐野屋诗词存》之事。编印此诗词集在先生生前就有考虑,杜宣先生题写的书名,陈从周、田遨先生撰写的序言也都完成,只是先生不把自己的事放在心上。先生逝世后,我又请先生好友、文史专家何满子撰写一篇新序。可惜书印成时,宗拭兄已经去世,未能亲眼看见。我在此书《后记》中动情地写道:“整理遗稿,别无他求,惟以兹寄托对两代人之哀思,告慰西野师宗拭兄在天之灵。呜呼,哲人已逝,清韵犹在,抚卷能不黯然?”
作者:杨先国 上海市文史研究馆诗词研究社特聘研究员
编辑:陈韶旭
责任编辑:李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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