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10月,张伯驹(1898—1982)偕夫人潘素(1915—1992)移家长春,潘素被安排在吉林艺术专科学校教授国画,张伯驹则于次年2月任吉林省博物馆副研究员,5月复任吉林省博物馆副馆长。他在写于乙巳(1965)春的《春游词序》中说:“余晚岁于役长春,更作《春游琐谈》、《春游词》,乃知余一生半在春游中,何巧合耶!”
《春游琐谈》是上世纪60年代张伯驹编印的掌故性质的笔记体著作,先以油印本流传,共印六集,第七集今存稿本上卷。关于此书的缘起,我们比较熟知的是冠于第一集卷首的张伯驹序文:
昔,余得隋展子虔《游春图》,因名所居园为展春园,自号春游主人。乃晚岁于役长春,始知“春游”之号固不止《游春图》也。先后余而来者,有于君思泊、罗君继祖、阮君威伯、裘君伯弓、单君庆麟、恽君公孚,皆春游中人也。旧雨新雨,相见并欢,爰集议每周一会,谈笑之外,无论金石、书画、考证、词章、掌故、轶闻、风俗、游览,各随书一则,录之于册,则积日成书。他年或有聚散,回觅鸿迹,如更面睹。此非惟为一时趣事,不亦多后人之闻知乎!壬寅春中州张伯驹序。
此文信息量不小,但其实是一篇发刊词,个中细节需进一步梳理。一些传记类著述和关于张伯驹的回忆、研究文章,在涉及《春游琐谈》的时候,也往往人云亦云,语焉不详。适逢中华书局新版《春游琐谈》问世,因检索资料对《春游琐谈》编纂缘起稍作钩沉。
2013年12月,西泠印社秋季拍卖会上拍了一批关于《春游琐谈》的资料,除了部分《春游琐谈》手稿之外,有一篇于省吾(1896—1984,字思泊)写于1969年1月9日的材料,其中回忆了1962年他与张伯驹、罗继祖(1913—2002,字奉高)、单庆麟(1914?—?)、裘伯弓(1890—1976,名文若)、阮鸿仪(1907—1996,字威伯)等人聚会的情形:
大约于1962年2、3月间,吉林省博物馆聘我和罗继祖、单庆麟、裘伯弓、阮鸿仪为书画鉴定委员,只是王丞礼口头上的约定,并无聘书。此后,省博物馆搜罗了一些古代书画,每星期日或隔一星期派苏某送到张伯驹家中,各委员于星期日下午两三点钟均在张家聚会,从事鉴定书画的真伪和价值的高低,大家取得一致意见后,博物馆以此为准,以定去取。时间长了,大家在张家的聚会,有时没有书画可鉴定,便“打诗条子”或推牌九玩,以资消遣。所谓“打诗条子”,就是猜测古诗成句,以赌胜败。有人把以上的聚会称之为“春游社”的聚会,其实,大家并没有“春游社”这一名称的拟定。张伯驹曾有《春游琐谈》这种杂著,因而有人改称为“春游社”。
“王丞礼”应作“王承礼”,时任吉林省博物馆副馆长。“大约1962年2、3月间”,即《春游琐谈序》中的“壬寅春”,“在张家聚会,从事鉴定书画的真伪和价值的高低”云云,则指明了聚会的地点和目的。“打诗条子”系旧时文人游戏,《春游琐谈》第五集所刊张伯驹《诗谜》文中曾详述其玩法:
诗谜以五言诗或七言诗一句,空其中一字,别书五字,五字中有原诗之一字,余四字皆配入者,押者猜中原诗之一字即赢,否则输。余初见于上海半淞园,有二三处开诗谜者(又名开诗条),亦借此以谋生。猜者中否,对证刊本。然所开者,皆不足传之诗,无开唐宋名家之诗者。俗说:“大爷有钱开杜甫。”工部诗,人皆熟读,开其诗句,不啻送钱与人也。
隋展子虔《游春图》卷被认为是传世最早的卷轴画,也是最早的独立山水画。画中描绘了人们在风和日丽、春光明媚的季节,到山间水旁踏青游玩的情景。《游春图》卷原藏北京故宫,后随溥仪至长春“伪满”皇宫,1946年现身民间。为保存重要文物不外流,“永存吾土,世传有绪”,张伯驹不惜变卖家产及借贷;购得《游春图》卷后,他搬至另一住处,并将之更名为“展春园”,自号“春游主人”。1952年,张伯驹夫妇将《游春图》卷等捐赠故宫博物院。
可为《春游琐谈序》作补注的,还有两篇裘伯弓的文字,即1998年北京出版社版《春游琐谈》(该版将《春游琐谈》更名为《春游社琐谈》,与《素月楼联语》合刊)卷一最末所载《春集纪事》与《春暮小集纪诗》,此二文不见于油印本和1984年中州古籍社版,叙事颇有情致,照录如下:
春集纪事
壬寅清明后数日,集吉林省博物馆,是日有王度淮、潘素、孙天牧诸君各写松竹梅石,思泊、继祖、威伯诸君各作书,星公(按,即宋振庭)、继祖、丛碧诸君各联诗,丛碧又歌京剧一曲,李廷松君弹琵琶《十面埋伏》。是日尽欢而归,觉山阴之会未有今日之乐,因得四绝句:“雪后初晴雅会开,新知旧雨不期来。时贤各擅诗书画,此是长春第几会。”“恨无曲水与流觞,窗外风沙竟日狂。赖有胡琴当羯鼓,催花促柳转春阳。”“高歌直上遏行云,余派声歌回[迥]出群。人在管弦丝竹里,风流不数右将军。”“琵琶古调换新声,埋伏疑是十万兵。一洗浔阳商妇怨,金戈铁马话长征。”
春暮小集纪诗
壬寅三月十一日,集单庆麟兄斋,到者张伯驹伉俪、于思泊、阮威伯、罗奉高三先生及余,品玩书画,并观日本刀,率成八绝:“窗明几净柳条街,绕屋垂杨次第排。难得主人能好客,琳琅满目集高斋。”“南田便面偶图鱼,荇藻交横乐有余。漫作惠庄濠濮想,临渊徒羡渺愁予。”“当年中日此鏖兵,袍笏登场号帝京。一自投降遗匕首,至今敢作不平鸣。”“中州张老富收藏,不惜兼金质二王。脱手明珠莫惆怅,山河大地有兴亡。”“丛碧携来王谷祥,一花一鸟耐平章。上承没骨徐熙法,下启瓯香画派长。”“等身著作海城于,游戏诙谐一据梧。论画不随时尚转,贬低白石颇同吾。”“阮君精鉴察秋毫,弃椟求珠计本高。八大山人交臂失,至今谈及首频搔。”“奉高博雅号多知,架上时从借一瓻。三世交情五十载,析疑问难亦吾师。”
裘伯弓的外孙曾在网上撰文介绍裘伯弓日记的保存情况,并贴出两幅日记手稿照片,其中一页当是1970年12月所记,是月24日后抄录了上述两组诗,字句偶有不同,诗题一是“壬寅三月初三日集长春吉林省博物馆,到者宋振庭、张伯驹、于省吾、罗继祖、单庆麟、阮鸿仪及予,尚有书画家、音乐家多人,奏琵琶、歌京剧后各赋诗作画而散,因口占四绝以纪其事”,一是“壬寅三月十一日集单庆麟斋,到者张伯驹潘素伉俪、于思伯、阮威伯、罗奉高及予,看刀品画后率成八绝”。
裘伯弓明确记录了壬寅(1962)三月两次聚会的时间和地点:一是三月初三日(公历4月7日,周六),吉林省博物馆;二是三月十一日(公历4月15日,周日),单庆麟家。比较于、裘二人的记录,在聚会地点上并不一致,且都没有涉及如何为《春游琐谈》撰稿事。
另一位作者罗继祖,在《从〈春游琐谈〉到所谓春游社——忆张伯驹先生》中回忆道:
张老在长春的熟人只有于省吾教授,所以他时常做于老的座上客,他们既是老友,又对于书画鉴赏有同嗜。后来由于于老的介绍,我和单庆麟(吉大历史系讲师)、裘伯弓(吉大图书馆馆员)、阮鸿仪(吉林应化所研究员)都和张老结识了,一见如故。平日大家都有工作,于是利用星期天,六个人互相访问,迭为宾主。见面后,就是把自己收藏的书画文物拿出来共同鉴赏品评,也谈些别的。……后来张老提议,叫每次碰头都写一篇笔记交给他,由他一手誊写,汇为《春游琐谈》……
此段文字可说明,张伯驹《春游琐谈序》中的“旧雨”,应是指于省吾。张伯驹《诗谜》中曾云:“日寇降后,余自西安归京……更集新雨为诗谜会于溥雪斋家,有载润、于思泊、郑毅生、杨今甫、唐立庵、张船岛、张柱中等。”或即二人初识之时。值得注意的是“六个人互相访问,迭为宾主”之语,前述裘伯弓所记“壬寅三月十一日集单庆麟斋”事当即其中一例。
我们再来看另一个资料。2018年10月,张伯驹上世纪60年代的一册笔记本整理影印出版,难得地保留了《春游琐谈》编纂前后的一些情况,如:
六二年约三月底四月初,宋振庭邀约吉大于省吾、艺专王庆淮等在博物馆大楼聚会一次,这次聚会没有什么名义,就是一般聚会性质。这时我任博物馆副研究员,自六一年十月二十日前到长春,前后在长春时间也只有两个多月,还不熟悉,除我看过于省吾、阮鸿仪各一次,于省吾、阮鸿仪也回看我一次外,单庆麟、罗继祖、裘伯弓住在何处我皆不知。约他们这一天聚会,不是我通知的,可能是在馆鉴定书画时他们已经知道宋振庭约在这一天聚。艺专教师等是耿际兰通知的,这一天午饭后耿际兰、王庆淮、孙天牧、李廷松、锦遇春、马静怡、我和潘素同在自由大路上电车到博物馆。
六二年九月,我移居东一宿舍,吉大于省吾、罗继祖、单庆麟、裘伯弓,应用化学研究所阮鸿仪,于每星期常到我那里看字画、闲谈,我因提议每人本所知,无论金石、书画、版本、词曲、考证、轶闻、故事、风俗、游览,随写一则,可以成一资料、笔记类的书。第一集于六二年十月写完,除于省吾等外,因所写稿不够,还邀约北京封建老头子写稿,于十月写完第一集。
这两段张伯驹的自述,从人物、时间到纪事,恰可分别对应前引裘伯弓“壬寅三月初三日集长春吉林省博物馆”事和于省吾的文字,也就是说,于省吾“在张家聚会,从事鉴定书画的真伪和价值的高低”之事,或发生在1962年9月以后。这年9月底,张伯驹从“艺专南湖宿舍”移居“东北文史研究所宿舍”,“是宋振庭与东北文史研究所商量的,为的是我在文史研究所兼课(以后也没有兼课)”。东北文史研究所是今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前身之一,创办于1961年,直属于当时的中共东北局宣传部,地址在长春建设街16号伪满外交部旧址院内。作为“春游”雅集之地的“东北文史研究所宿舍”,是长春同志街25号院内的一栋小洋楼,这是“为来讲学的导师提供的住处。环境虽然是临街,但也‘闹中取静’,适于备课和居住”(黄中业、孙玉良《共和国教育史上的国学书院式学府——东北文史研究所述要》,《社会科学战线》2015年第1期)。同住在文史研究所宿舍的,还有另一位作者恽宝惠(1885—1979,字公孚),张伯驹在《素月楼联语》卷四中曾说:“恽公孚与余同客长春,寓东北文史研究所宿舍。”1964年从西安来东北文史研究所讲学的陈直(1901—1980,原名邦直,字进宧、进宜),也自第三集起成为《春游琐谈》的作者(参见王江鹏《1964年陈直长春讲学之行:对陈直致柴德赓一通信札的考释》,澎湃新闻2018年7月16日)。
裘伯弓“壬寅三月十一日集单庆麟斋”诗中有“窗明几净柳条街”句,“柳条街”并非景物描写,而是指与同志街交叉的柳条路,这是一条联通今吉林大学前卫校区与朝阳校区的东西向马路。王江鹏上文据姚孝遂《书剑催人不暂闲》指出,于省吾当时住在柳条路1号郑孝胥旧宅内,罗继祖则住在柳条路略南的吉林大学解放大路宿舍,可见单、于、罗三人寓所均离张伯驹不远。
援笔至此,可以大致梳理出一个线索:1962年春吉林省博物馆组织的书画鉴定活动,使张伯驹在于省吾之外,与罗继祖、单庆麟、裘伯弓、阮鸿仪等人也熟络起来,于是有了罗继祖回忆中的“六个人互相访问,迭为宾主”,在此前后,张伯驹产生了编《春游琐谈》的具体想法。迨至9月张伯驹搬入长春同志街25号院内的东北文史研究所宿舍,相互往来更为便利,“春游”之会基本固定于张伯驹寓所,由此《春游琐谈》约稿之事颇为顺畅地进行,据张伯驹的回忆,第一集很快在10月即编迄。
作者:李世文
编辑:于颖
责任编辑:李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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