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晖从事珊瑚研究已有约20年。这20年,从前期研究到后期修复工作,她带领团队在南海种珊瑚,到现在已经成功种植了约十万平方米。然而这和南海“严重退化”的珊瑚礁现状相比,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正如她所说,跟时间赛跑,是最大的困难。
南海珊瑚礁“严重退化”
黄晖是中国科学院南海海洋研究所珊瑚生物学与珊瑚礁生态学科组组长,她正带领团队在南海海底播种插条,为珊瑚礁大面积拓展生存空间。现在,他们已在南海成功种植了约十万平方米珊瑚,2016年底播珊瑚断枝成活率约75%。
珊瑚礁被誉为海底热带雨林或海洋生命发动机,其覆盖面积不到海底千分之二,却为近30%的海洋物种提供生活环境,是地球上最多样化的生态系统之一。不仅如此,珊瑚礁还蕴藏着丰富的石油、天然气以及珍稀的药用资源。
“一个岛礁没有珊瑚礁,就像一个山头没有树林,对岛礁的稳定性有影响,容易受到侵蚀,易受大的风暴潮、台风的影响。”黄晖这样形容珊瑚礁的生态价值。
然而,中国南海的珊瑚礁现状堪忧。“严重退化,这个词不过分。”黄晖说。
2016年“国际生物多样性日”,时任国家海洋局生态环境保护司副司长王孝强表示,中国南海生物多样性及生态环境遭受了不同程度的破坏和退化,“与上世纪70年代相比,珊瑚礁面积累计丧失80%,红树林面积累计丧失73%,整体形势严峻”。
中国海洋行业标准《近岸海洋生态健康评价指南》(HY/T087-2005)将珊瑚礁生态系统划分为健康、亚健康和不健康3个等级。南沙岛礁珊瑚礁被列入亚健康等级。
最大困难是和时间赛跑
黄晖2007年开始进行珊瑚修复工作研究,2009年带领团队尝试在海底小面积繁殖和培育珊瑚,2015年左右,开始建立珊瑚底播试验区和示范区,目前已种植一两百亩珊瑚。
黄晖团队主要是利用无性繁殖进行珊瑚培育,将珊瑚切成手指大小的断枝,培育在苗圃里。苗圃就是在海底钉上架子,上面吊绳,再把珊瑚绑在绳上,形成珊瑚树,或是拉起网做成浮床,把珊瑚种在浮床上。在苗圃中长成小树后,再移植到预定海域的人工礁体上。
“我们按程序来,比如说先调查,选择合适区域,评估在哪里做、制定方案,然后出海考察,决定哪里投礁体,哪里做苗圃等等,这些都要规划好,到了相应海域就开始操作,有点像一项工程。”黄晖说。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海底播种珊瑚难度大,受自然因素影响大,周期也很长。“一个阶段投放礁体、放苗圃,(等珊瑚)长到一定阶段,再看其他功能生物是不是也要放进去。就像一开始是松土,然后挖坑、栽树苗、浇水这样子。三四个月只做一个阶段的事情”。
“现在很多行业都是今天做下去,明天就想见效益,但(这个工作)几年都不一定有成效,还是要耐得下心。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那么快,跟时间在赛跑,这是最大的困难。”黄晖说。
农历三月的一天晚上,三亚海岸边,几个人穿着潜水装备,等待着一年一度的珊瑚排卵。亿万珊瑚虫仿佛听到指挥,在同一时间将配子(精子和卵子)排入海中。为了洞察其中的奥秘,他们必须在配子排放后一个小时内完成受精卵的收集。
阐明珊瑚的生殖周期是中科院南海海洋研究所(下称南海所)研究员黄晖工作的一部分。在她看来,珊瑚既弱小又娇气:与藻类共生、靠光合作用获取营养,对水环境还很挑剔。如此“难搞”的珊瑚,却让黄晖心甘情愿地在初春三月的海水中蹲守。
十多年来,黄晖和同事摸清了我国20多种常见造礁石珊瑚的有性繁殖过程,在海底修复的珊瑚礁面积超过10万平方米。直到今天,黄晖仍坚守科研一线,力求用科学手段重现海洋的五彩斑斓。
从谷底向上爬
黄晖用一句话表明自己对珊瑚研究的态度:“如果喜欢,就会巴不得去。”
在研究者眼中,多样性惊人的珊瑚礁生态系统是生态系统进化的顶级范例。2002年,黄晖第一次去西沙永兴岛做调查,在船上稍一低头,就能望穿10多米深的水下世界。珊瑚缤纷,鱼头攒动,“像天堂一样”。
可黄晖知道,彼时的“绝色”已在走下坡路。气候变暖加之人为干扰,珊瑚礁生态连年恶化。工作后,黄晖就见证了1998年的厄尔尼诺事件,异常升温导致浅海珊瑚大量白化死亡。
珊瑚礁在海洋生态系统中的作用就像森林之于陆地。珊瑚骨骼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钙,由珊瑚虫分泌而成。珊瑚虫不断扩大领地、逐层累积,渐渐形成珊瑚礁,与之共生的虫黄藻为珊瑚披上色彩各异的“外套”。鱼虾来往、海龟游荡,海洋中约1/4的生物都以此为家。
黄晖说,若珊瑚白化程度不严重,珊瑚礁生态还能慢慢恢复。“就像得了‘慢性病’”,她打了个比方。
但随后的年月,接二连三的极端天气和人为污染就像给得了“慢性病”的珊瑚礁新添“急性病”。当其生态压力超出生态系统的承载能力时,白化的珊瑚礁如同完全沙化的草原一般,“如果没有人工干预,恢复起来会非常困难。”黄晖表示。
先前海底的热闹繁华不再,但也正是从那时起,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保护珊瑚礁的重要性。黄晖半开玩笑地表示,这项生态恢复工作是“从谷底往上爬”。
为了探明生态变化,黄晖把我国有珊瑚礁的海域基本都去了个遍。因为要潜水,只能在海中乘坐小船,风浪稍大,人在船上就煎熬起来。出海时间只要超过一个月,携带的蔬菜水果往往不够吃或腐烂。加之风吹日晒、晕船等,阻挠重重。
黄晖也曾受过此类煎熬,但为了节省科研经费,即便头晕眼花,也要背着30多斤的潜水装备。做不了跨步式入水,就用背滚式——背对海面坐在小艇上,后翻入海。
但对这群人来说,水下工作的辛苦抵不上他们对珊瑚单纯的热爱。
珊瑚静静长
2005年,黄晖带领团队开启了一项意义重大的工作——造礁石珊瑚的人工移植和珊瑚礁生态修复。
黄晖办公室门口的走廊有一口漂亮的玻璃缸。这并非一般的装饰用水族缸,而是一个小型的珊瑚礁生态系统。缸内40多种珊瑚和谐地生活在一起,只消一眼就能勾起人对海洋的向往。
缸内一片祥和,但到了真正的海洋,把一株从珊瑚上折下的断枝养大,使其变成鱼儿的家,却不那么太平。
珊瑚繁衍分无性和有性两种繁殖方式,目前珊瑚礁人工生态修复以无性繁殖为主。修复工作若想起效,关键得找对位置和方法。黄晖表示,种树要看山坡阴阳面,种珊瑚也要因地制宜。比如在外礁坡还是内礁坡,是否有环礁、潟湖,水动力情况等因素,都要考虑。
课题组成员张浴阳博士表示,珊瑚生长速度缓慢,每年生长几公分到十几公分不等。加之生态系统复杂,稍不注意忽略某个变量,修复效果就不理想。
在海水动力较强的区域,未等珊瑚长成,水流就可能把珊瑚幼体冲走。已死亡的珊瑚被海水推得四处滚动,也会干扰幼体生长。幼苗放置点离人类活动区过近,也会导致修复效果不佳。
理清障碍后,2013年,黄晖等人在西沙晋卿岛用“底播”的方法进行修复:用塑料网盖住已经死亡的珊瑚,促使其迅速板结形成基底,再将珊瑚幼体固定在人造海床上。2017年再验收时,修复区珊瑚数量已经明显多于未修复区,修复前每平方米2.5株的密度变成了19.3株。
2015年在西沙赵述岛,课题组采用“珊瑚苗圃”的方法让珊瑚幼苗更好地在海底扎根:水下放置一根PVC管,其他较短的PVC管以此为主干,再将珊瑚断枝一个个放上去。这样一来,珊瑚幼苗不会被沙子覆盖,也不会被长棘海星等天敌吃掉。
目前,课题组在南海南部和西沙群岛建立的修复示范区面积共计300亩,“珊瑚苗圃”可实现每年供给珊瑚礁生态修复用珊瑚断枝4万余株。
敢为行业先
“科学院的人靠科研实力说话”,黄晖每年都能争取到不少珊瑚研究和保护方面的课题项目。在她看来,想在行业中占前排,首先要让自身实力领先一大截。
其实,此前老一辈科学家已经为研究珊瑚分类和珊瑚礁生态作出了大量贡献。
黄晖到南海所后,拜入我国著名的珊瑚分类与珊瑚礁生态学家邹仁林门下。邹老先生曾负责撰写《中国动物志》中造礁石珊瑚的内容,用大量的珊瑚群落结构和生态系统调查证明了珊瑚礁保护的重要性。在邹仁林等人的努力下,红珊瑚被列入《中国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
接过上一辈人的衣钵,身为国家濒危物种科学委员会委员的黄晖积极参与国内珊瑚礁保护相关的法律法规制定,推动珊瑚礁自然保护区的建立和升级调整。在黄晖等人的努力下,目前造礁石珊瑚已全部列为国家二级重点保护动物,并进入华盛顿公约(CITES)。
拜入邹老门下的黄晖,就连直来直去的真性情也和师父很相似。南海所副研究员练建生在课题组工作多年,他的印象里,黄晖跟人“瞪起眼睛”的次数不多,但全跟珊瑚有关。
不同于以往的冷清,如今珊瑚修复是热门。遇到为了争取项目经费盲目夸大珊瑚修复效果或影响的研究团队,黄晖会毫不客气地“怼人”,直言搞科研应该踏踏实实,不能太离谱。
2010年前后,有商人想怂恿国内学者把红珊瑚从保护名录中拿掉,黄晖不为所动,反而更密切地与澳大利亚、美国、我国港台地区的学者交流,促成研究团队主动承办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政府间海洋学委员会(IOC)珊瑚礁生态调查培训等活动,让更多人了解珊瑚保护的技术和必要性。
黄晖坦言,入行20余年,“就没再做过其他事情,也没兴趣”。她谨记老师的话,专注自己的学科方向,发展长于他人的优势。
谈到未来工作计划,黄晖表示还是要“两条腿走路”:既要做好珊瑚礁生态修复与保护,又要注重前沿基础研究,挖掘环境压力下珊瑚礁生态系统演变的奥秘,找到相应的生物保护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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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黄晖:“种珊瑚”一定要尊重自然法则
谈工作:生物生长有周期不能急于求成
问:为什么要在海底种植珊瑚礁?
黄晖:种植珊瑚礁的价值是基于珊瑚礁系统的重要性,珊瑚礁有保礁护岛的功能。从经济方面来讲,一方面,很多渔民需要从海洋取资源,珊瑚礁退化会导致没有资源可取;另一方面,观光资源也会受影响;从国土角度来讲,一个岛礁没有珊瑚礁,就像一个山头没有树林,会出现水土流失一样,对岛礁的稳定性也有影响,容易受到侵蚀。容易受到大的风暴潮、台风的影响。
问:能简单介绍下“种珊瑚”的工作步骤吗?
黄晖:从培植发育、到幼体、到成体、到苗圃、到底播移植,这些配套措施都在进行。我们按程序来,比如先调查,选择合适区域,评估在哪里做、制定方案,然后出海,决定哪里投礁体,哪里做苗圃,投什么样的礁体,哪里取断枝取母体等,这些都要规划好,去到那里就开始操作,操作要花很多时间精力的。有点像工程项目。这几年早期是做单点技术研发,现在在做海区示范。
问:播种一次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黄晖:一步步来。一个阶段先投放礁体、放苗圃,长到一定阶段再看其他功能生物是不是也要放进去。有一套程序,先干吗再干吗。不同阶段做不同阶段的事情,就像是先松土,然后挖坑、栽树苗、浇水等等。每一次十几个人做三四个月,三四个月只做一个阶段的事情。
问:一套程序中的一个环节就需要这么长时间?
黄晖:对。每一次出海有一定规模,基本上需要两三个月去做完一件事,再进行下一步。回来休整、补给,为下一阶段的工作做准备。最近我们一个团队去南海,已经在海上漂了四个多月了。他们分两个阶段行动,前一部分已经去了三个月,现在又去了差不多两个月了。珊瑚长得很慢,需要时间。不能想着一下子就能做成,生物生长都是有周期的。
谈风险:水下播种严格按照潜水守则操作
问:珊瑚一般种在哪里?
黄晖:苗圃基本建在(海下)15-20米,这个深度受台风、风暴潮、波浪的影响会小一些。底播是在海床上面操作,在(海下)15-10米左右,会稍微浅一点。现在种了100-200亩吧,大概得10万-20万平米了,但处于不同的生长阶段。
问:水下播种对工作人员的身体有什么要求吗?会有危险吗?
黄晖:我们严格按照守则操作。比如一瓶氧气能在水下工作40分钟,这40分钟最多只能(在水下操作)30分钟,然后上浮,在(水下)15米、10米、5米都要停,来减压。因为使用的是压缩空气,吸进来都是压缩的,氮气容易溶进血液里,越往深处走压力越大,溶进的越多,(从水下)慢慢上来的过程也是减压的过程,可以把氮气放出来,不然会沉积在血液、关节里等,引起严重的情况。
谈原则:遵循不破坏、少破坏生态环境原则
问:人工种植的珊瑚和自然生长有什么区别?
黄晖:人工种植就是仿效自然生长,跟植树造林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我们只是挑选有益环节提高它的成活率,从这些方面去下手。
我们遵循自然法则,首先基于非常了解生态系统,清楚它退化的原因,明白它恢复的机理,然后再具体地技术点攻克,天时、地利、人和都需要具备,不能只是去植树造林。要遵循生态学的规律科学,不能用外来物种,物种不能不合适。还要有技术让它存活,保证它的生长,保证它的生长率。
珊瑚礁要去做修复、培植、移植,这个一定要慎重,需遵循科学,对自然要有敬畏之心,要尊重自然的法则。要看哪些是先锋种,哪些是优势种,哪些是本地种,哪些是适合本地生长的等等,不是简单培植几个、种下去(就可以),要从自然系统的角度去考虑。
问:人工种植会不会破坏海底原有的生态系统?
黄晖:这是一个问题,我们遵循不破坏、少破坏生态环境的原则,早期会先调查清楚生态环境,选择合适的区域。比方说,选择的区域不能破坏它的生命条件。就像种树,不能在山头本来有树的地方砍掉种苗圃,肯定是选择没有的地方来种。
还有断枝培植需要采集母体,在不影响珊瑚生长的情况下,我们会从资源丰富的地方“偷”一些母体,然后种到稀少地方。不能本来山头就没几棵树了,还把它采来做母体,这就等于破坏了嘛。
编辑:金婉霞
责任编辑:顾军
来源:综合自中国科学报、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