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邵明安在绥德选点
我国西北大地分布着世界上面积最大、土层最厚的黄土。随着千百年水土流失,黄土高原沟壑纵横。沙染黄河、风起尘暴,陕西榆林的黄土地更是受风蚀、水蚀双重侵袭。
从2001年起,邵明安带着学生和工作人员,在榆林神木县西沟蛇圪垯村,建立起了一个小小的野外试验站。十几年过去,方圆约七平方千米的小流域已一改过往茫茫黄土的景象,整片区域绿色如茵。
“蓝天、净土、碧水、青山,这就是我一生努力的目标。”作为我国过去20多年里,土壤学科唯一一位新增选的中国科学院院士,邵明安从1996年美国留学归来,就扎根在黄土高原,跑遍了43万平方千米的核心区,找到了改善黄土高原生态的“密码”。
他累出了心脏病,多次因心脏骤停而与死神擦肩而过;他忙得与家人长期分居,错过了陪伴女儿的成长。可他无悔,因为他一生最爱的就是黄土,“黄土有着最质朴的品格,无论多深多厚,它的质地几乎一样均匀。表里如一、始终如一”。
多次与死神擦肩,只为探求“生态密码”
就在接受记者采访前几天,邵明安刚出院。一个多月前,邵明安正在吃午饭,突然就软在了餐桌边。心脏骤停,他昏迷了整整三个小时。
这已不是邵明安第一次与死神擦肩。早在中国科学院西北水土保持研究所攻读硕士研究生时,他就曾因在大雨中急着保护遮雨棚,被漏电的插头弹出两米多远,昏了过去;积劳成疾得来的心脏病,一次在他发动汽车时发作,他昏迷20多分钟,汽车在车库连撞了好几辆车才停下;为了抓紧样品采集,他冒着严寒出野外,汽车轮胎在结冰的路面上打滑,险些车祸……
▲1983年,读研期间的邵明安院士(右)与导师李玉山讨论实验方案
“经历过死亡,就觉得所有名和利,都没什么可在乎的了!”邵明安不改的湖南口音,憨厚、率直而豁达,“我只希望能够为国家多解决一些土壤和生态问题。”
1994年,在邵明安于美国爱荷华州立科技大学攻读博士期间,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的周光召去该校参加会议,他对邵明安说:“回到黄土高原去,回到大西北,那里大有可为。”就为了这句语重心长的嘱托,邵明安博士答辩结束第二天就飞回了祖国。当时,水保所已将他作为黄土高原土壤侵蚀与旱地农业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人选上报,那时西部留不住高水平人才,他要尽快赶回来,挑起这副重担。
黄土高原生态脆弱、降水稀少,荒漠化严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何时能改变?多年治沙、改善生态,为何有些地方林木会枯死、土壤干旱更加剧?
要解释这些问题,必须从认识黄土“脾性”的基础研究着手,找到了这些土壤参数,就等于找到了改善黄土高原生态的密码。
从2010年起,邵明安带着学生跑遍了黄土高原43万平方千米的核心区,测量了近3000个样点,取样几万份。他们首次获取了黄土高原典型区域从地表至基岩全剖面的土芯样品,其中最深达到了206米。由于每到一处都需要打钻取土芯,他们还曾被当地老乡误以为白天出来踩点的盗墓贼。
▲2012年9月邵明安带着学生在黑河下游考察
“每个土壤样本的处理,邵老师从来不请工人来做,都由学生和职工来完成。”他的学生贾小旭说,因为只有学生才清楚这些样本将如何使用、得出哪些数据,高质量的实验数据才能得到更好的科研结果。
三十多年,邵明安用扎实的研究,解决了一个又一个从未有人解开的黄土之谜——
他首次发现,原来黄土地区种植农作物,田间保有水分含量的40-80%范围内,对植物生长而言,效果是一样的。原先农田灌溉,当土壤含水量低于田间持水量70%就开始浇灌了,这一发现让农田灌溉用水节省了37%,用水效率提升了近40%。
他发现了黄土地区植被生长与土壤供水能力之间平衡的奥秘,为黄土高原生态建设提供了依据——如果植被消耗水量超过了土壤供水能力,就会形成土壤干层,导致植被退化。
就在榆林向西100多公里的毛乌素治沙基地,312平方千米的沙漠如今已有63%被植被覆盖。全国劳模、毛乌素治沙基地负责人张应龙告诉记者,他根据邵明安的提示,定期砍掉一些植被,同时种植一些可以增加土壤肥力的豆科植物,毛乌素的绿色这些年越来越浓郁。
▲毛乌素治沙基地负责人张应龙(左)在邵明安(右)的科研发现指导下,使312平方千米的沙漠持续变绿
有数据显示,黄土高原的植被覆盖率,近几年在全国的增幅最高。邵明安找到的黄土高原“生态密码”功不可没。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为研究经费而发愁
走进海拔1200米的神木侵蚀与环境试验站,一股陕北农家的亲切感扑面而来。简易的二层楼房里,一个宿舍上下铺六张床,放着简单的书桌,库房里满满堆着各种实验器材。天井小院里种着西瓜,还有实验用的长柄扁桃。
▲神木观测基地的学生宿舍
站长樊军研究员说,建站之初,这里只有几个窑洞,学生连查个论文资料,都要步行十几公里去县城。一入冬,水管冻住,连用水都困难,取暖只能靠烧煤炉。现在,这里已有两三排房子,这都是用科研经费一点一滴拓展出来的。
四米宽、15米长,水泥砌围栏,下沿安放专用的水沙收集桶,打造九块坡地径流场需要十万元经费。在神木站,各种实验场地共有上百块,有的需要石块压土,邵明安还带着学生,亲自把这些石头背上山。
“我一次能挑百来斤!”农民出身的邵明安从小就担柴,如今62岁的他,走起山路来,年轻学生都追不上。六岁去集市卖柴禾,八岁为了挤出打乒乓球的时间,飞奔在从学校回家的山路上,还时不时因各种顽劣被爸爸暴打一顿……艰苦的童年给了邵明安无比坚韧的毅力。
一般而言,如此基础的研究,往往经费申请困难。可邵明安却说,这么多年,自己从没为经费而发愁——只要申请,就基本都能拿得到。
真像邵明安说的那么轻松?樊军说,曾有一个课题先后申请了好几次都没成功,邵明安让他不断修改补充,终于在一个中英合作项目中申请成功,后来又申请到了国家973项目的资助,“邵老师锲而不舍的劲头,谁也比不上!”
每一分科研经费,邵明安都省着花。他自己常年一件文化衫穿到破洞也不肯换,在陕西杨陵时常去集市淘十元三件的衬衫,连家里也是“修修补补又三年”。神木站条件艰苦,可邵明安从不在县城宾馆里休整,总直接住到站上。他的妻子谭寨璐一边支持丈夫,一边也私下对学生说“这辈子跟着邵老师,尽吃苦了!”
打开坡地径流场的水沙收集桶,底部只有薄薄一层清水。“你们看!只要停止耕作,水土流失也停止了。”邵明安告诉记者,这里每一块实验区都会模拟不同植被对水土的影响。
▲邵明安的学生在坡地径流场测植物生长参数
戴着斗笠、围着毛巾,驻站的四五十个学生都在试验区忙碌:记录土壤温度和湿度等数据、测定植物叶片光合作用强度、测定地表生物量……邵明安要带着他的团队,找出最适合这里生态的粮食和经济作物,让黄土地能自己养活自己。
为给学生上课,他每周跨越千里去北京
来到邵明安在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的办公室,记者真是大开眼界。窗前约两米的阳光空间,种着昙花、葡萄、辣椒等七八种植物。每盆植物外,都套着一个大水桶或深盆,里面装着清水。这是他设计的“水分维持系统”,每当他出差,这些植物即使无人看管,也能保持数月不缺水。
▲邵明安办公室里的植物在他自创的“水分供给系统”里,可保持数月不缺水
他的博士生、地理资源所助理研究员王娇说,邵老师总有很多奇思妙想,随手拈来都是科学问题。有一次在野外,他看着满地的蚂蚁问一个学生说:“蚂蚁会在土里做巢,这会改变土壤结构,会影响水分和养分运输吗?”没想到,最后学生真做出了一篇不错的论文。
“躺着长、悬着长,会影响土豆产量吗?”“为什么人老话多、树老根多?”跟了邵明安五年的博士生曹瑞雪说,老师经常会出些“脑筋急转弯”,来打开他们的思路。
从2004年起,邵明安开始为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现为中国科学院大学)“土壤物理学”授课。当时,他的主要工作地点在陕西杨陵,为了保证授课,他坚持每周跨越一千多公里赶去北京为研究生们上课。由于他总能用一些比喻,让学生们迅速理解深奥的概念,这门课在2013年被列为国科大的精品课程。
▲2016年邵明安院士在国科大给学生讲授土壤物理学
“植物需要经常修剪,才能长得好。学生也是一样,需要经常‘修剪’,但不是‘修理’。”邵明安对学生很严格,却也有难必帮。
贾小旭从师兄师姐那里听说,邵明安的严格曾经让学生想到要跟他汇报进展就手冒冷汗,可他更多感受到的是邵老师的关心。不久前,他的脚上长了个包,几次求医未愈,邵明安亲自帮他联系医院,还说“如果北京看不好,就去上海再找医生”。哪怕最近住院在病床上,邵明安一接到学生找工作的求助电话,也立刻帮忙联系。甚至一些毕业的学生在工作上碰到难题,邵明安也会相帮。
他常说,对学生要“扶上马,送一程”,让学生在科研生涯起步时顺畅一些,“绿水青山不是一朝一夕可成,需要几代人不断接力。我要把接力棒更好地传下去。”
作者:许琦敏
编辑:李晨琰
责任编辑:许琦敏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图:许琦敏、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