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起,浙江省淳安县掀起了一场由县委书记任“总所长”的厕所革命,像汾口镇交界村公厕这样的农村公厕,已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谢航凯摄)本版制图李洁
本报记者 赵征南
“2016年农村卫生厕所普及率达80.3%;到2020年,全国农村卫生厕所普及率要达到85%;力争2030年实现全国无害化卫生厕所全覆盖。”近日,国家卫计委对外公布的这组数据显示,改厕工作不仅在城市、景区取得明显成效,在农村也是硕果累累。
黄永玉为林行止写的 《说来话儿长》 所作 《出恭十二景》,惟妙惟肖地描绘了各地的厕所文化,人们在忍俊不禁之时,也会感叹农村厕所的简陋。“一块木板两块砖,三尺栅栏围四边”曾经是我国广大农村厕所的真实写照。传统的农村露天旱厕夏天孳生蝇蛆,又脏又臭,极易传播疾病,还会污染环境和水源。
据统计,80%以上的传染病是由厕所粪便污染和饮水不卫生引起的,与粪便污染相关的疾病有30多种,如伤寒、霍乱、痢疾、血吸虫病、蛔虫病、钩虫病等。
近年来,党中央高度重视农村改厕工作。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随着农业现代化步伐加快,新农村建设也要不断推进,要来个“厕所革命”,让农村群众用上卫生的厕所。前不久,总书记再次指示,厕所问题不是小事情,是城乡文明建设的重要方面,不但景区、城市要抓,农村也要抓,要把这项工作作为乡村振兴战略的一项具体工作来推进。
在这场农村厕所革命中,各地相关部门总结了哪些优秀经验? 老百姓又获得了多少实惠? 还有哪些方面有待继续提高?带着上述问题,日前记者前往江苏、山东等地,对这件“方便的小事”进行采访。
小厕所大民生
城里儿媳爱上回乡过年
江苏省镇江市世业镇永茂圩6号,一栋两层小楼,宽敞明亮,干净整洁,这是78岁的老农民洪家勇的家。
2014年习总书记来此考察后,老人家里的客人就络绎不绝。客人们最关心的一点,竟然在院子右前方的小小水厕。
临近正午,老人走到院子的右前方,弯下腰,打开三格化粪池,舀了些灰色的粪水,浇洒菜地。与传统处理方式相比,三格化处理后的粪水不仅肥力能够保证,“第三天青菜就能蹿得很高”,而且去除了绝大部分臭味,有效地消灭了病菌,浇到绿叶上也不会泛出白色的虫卵和纸屑。
没有异味的水厕,或许对城市居民已习以为常、“住房的标配”,但在农村,建水厕是很多农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长期以来,污水横流、蛆虫遍地、蚊蝇乱飞、刺鼻恶心就是厕所的固定标签。
2014年,院子里的旱厕改造,洪家勇没花一分钱,都由政府买单。他觉得用得干净卫生,又在每层楼各添了个抽水马桶,让方便的事情更方便。
“三年前,就是站在我家院子的菜地边上,总书记问我是不是用上了水厕。我当时觉得很吃惊,领导人对农民生活方方面面都问得很仔细,竟然连上厕所这么小的事,都成为他眼中的大事。”洪家勇说,“这三年,我重新装修了房子,搭起阳光房,砌了新灶台,换了新冰箱。而世业镇的环境卫生越来越好。真的是,人人都舍不得破坏。”
院外有条小河,早已摆脱黑臭,清澈无比。而小河的终点便是滚滚长江。
“镇行政区域面积44平方公里,有上百个污水收集井,2个污水处理厂,最终实现一A排放,超过长江干流的排放标准。”世业镇基础设施部门负责人说。
镇江市爱卫办负责人毛俊峰透露,目前,镇江的农村改厕工作完成度已超过95%。
在山东淄博,截至2017年8月底,全市2478个应改村的37.5万农户全部完成改厕任务并顺利通过省级验收,在全省提前一年半整建制实现农村无害化卫生厕所全覆盖。
“大儿媳妇愿意来村里住,孙女再也不吵着去外婆家了。”山东省淄博市临淄区朱台镇西单村的72岁老人孙美云,向记者分享改厕后的喜悦。
在山东,农村一般管厕所叫“大栏”。“栏”即粪坑,四四方方,上面铺一块给人蹲的长木板,以前农民家里养猪,猪圈就和栏相连,栏将猪粪和人粪一起收集,以便撒到农田做肥料用。猪圈厕所无人使用时,猪就经常在此散步;人“上栏”时,肥猪在人的旁边哼哼唧唧,可是煞风景;下面,白色的蛆虫缓慢蠕动,不经意间就会来到脚边;有时,由于“大栏”无门,人的耳朵还得竖着,外面有脚步声传来,还得弄点声响出来避免尴尬。
“夏天,人出来了身上都带着味;冬天,身上冻得冰凉。白天,身边围的全是蚊子,浑身是包;晚上,旱厕没灯,照着手电筒甚至划根火柴,小心寻找,就怕掉下去。”孙美云说。
20多年前,孙美云的大儿子结婚,娶了城市的漂亮媳妇,村里人都羡慕她。她一开始也特别高兴。可次年春节,儿媳妇第一次回村里过年,尴尬出现了:原来,儿媳妇不习惯猪圈厕所,进去之后马上跑出来,捂着鼻子说了句“我到外面看看”,可那时农村哪有什么条件好的厕所。当天午饭后,儿媳妇说什么都要回城里。这之后的很多年,大儿子一家往往吃了饭就走,从没在村里过夜。
孙女出生后,情况依然没有改变。“逢年过节,大儿子一家都待不住。我孙女说这儿太脏,要去她外婆家的楼房,那里干净。我这个当奶奶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卫生环境不好,留不住年轻人,老人很无奈。
现在好了,西单村家家户户改了水厕,土路也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每逢过年,孙美云的孙女来了都愿意住几天,白天追着鸡鸭放飞心情,晚上看着奶奶做手艺,祖孙三代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
小厕所大工程
美丽乡村的改厕记
“厕所不过几平方米,可改厕却是一个大工程,牵扯到方方面面,很不容易。”淄博市委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调研科负责人王玉杰告诉记者。
对此,孙美云也坦言,改厕工作刚启动时,村民有着太多的疑虑。
第一个疑虑,每家每户出多少钱?山东的农村厕所革命最先在淄博启动。一般而言,农厕改造往往由卫生或者住建部门负责,但淄博对此进行了创新,由市委农工办协调。机制创新后,资金配套更加便捷,改一户农厕,省级补助300元,市级补助300元,区县补助300—500元,镇村补助100—300元,另外,对山区、贫困户改厕,每户各新增补助100元。如此,1000—1200元的改厕成本几乎全部解决。
不花一分钱就能用上三格化卫生厕所,王玉杰觉得这政策好比天上掉馅饼。可村民依旧不为所动。他问村干部,才知道“出栏”成了心病。
所谓出栏,就是清挖粪坑,大家都嫌脏,给钱也不愿意改。就这样,改厕工作出现了停滞。
农工办请示市委后,立即表态:“只要农民开门,剩下的事政府办,政府花钱找人清理。”
钱解决了,还不用自己动手,老百姓还有啥不满意的呢? 可令王玉杰没想到的是,障碍依旧存在。山东农村厕所一般建在家的东南或者西南,可根据农家风水,2015年乙未羊年西南不宜动土,这意味着约一半的农户都要“犯太岁”。还有的家庭说,今年媳妇刚生了孩子,不准动土。很多老人表示,旱厕再脏也无所谓,祖祖辈辈都这样过来了,他们没有改厕的需求。
如何破除传统观念的掣肘? 西单村委决定,先从村委干部和农村党员家中开始改,建几个样板工程。在农村,样板的力量总是无穷的。
妇联也行动起来。“农村的青壮男性基本都外出打工,家里的事情就他们的老婆说了算,卫生这块又基本都由妇女负责。只要调动起妇女的积极性,这事儿就能成。”王玉杰说。
孙美云并非第一批报名的改厕户,犹豫的时间里,她每天都到样板水厕中瞅瞅,从挖坑一直看到厕具安装好,她还亲自去踩一脚、冲一下。在别人家装着电灯,贴满白色瓷砖,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卫生间里,她甚至有多待一会的新鲜劲。
来参观厕所的人越来越多,可村委却意识到了一个严重问题,三格化粪坑满了怎么办? 为此,他们率先成立了农厕服务站———这是一个24小时服务站,村民有问题打电话报修,厕具坏了成本价替换,不收人工费;粪水满了,小车来抽,每年免费抽两次。
终于,孙美云主动将改厕队请进门,还学着城市亲家,在厕所搞起了“软装修”,将手纸盒、拖把、马桶刷一律配齐。
渐渐地,改厕的实惠在村民中口耳相传,“不宜动土”“犯太岁”就这么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小厕所大学问
改厕需要因地制宜
“总结来说,我们有效化解了‘五个难题’:即坚持用统一出栏的办法,破解了群众嫌脏‘不愿改’问题;用党的政策宣传引导,以党员干部先带头后逐街逐户改造的办法,破解了群众封建迷信‘不宜改’问题;用奖励和施工队伍竞争的办法,破解了常年在外‘无人改’问题;用统一施工、简单实用、集体补贴的办法,破解了农户‘无钱改’的问题;用因地制宜、灵活多样的改厕模式,增加补贴额度,破解山区青石板上‘难以改’的问题。”王玉杰表示,为降低成本,加快效率,淄博在农厕改造中,坚持整村改造到位。
在毛俊峰看来,农村改厕最重要的还是因地制宜。“对于像镇江这样的地区,改厕进行得比较早,已接近全部完成,每年的任务量以‘千’而非‘万’计算,剩余的工作主要针对的是那些坚持不愿改的农户,比如养殖户,需要转变他们观念。对他们而言,不妨慢一点,‘行政命令’或许没有‘潜移默化’有效。”他说。
改厕模式上,各地因地制宜。目前,国家卫计委提出了三格化粪池式、双瓮式、三联沼气池式、粪尿分集式等6种模式。
三分建七分管,“厕所革命”需要建管结合。同样,在后续管护上,尽管有些滞后,但各地依然因地制宜地进行了探索。
世业镇地处江南富庶地区,基础设施较为完善,资金也更为充裕,在农村也建立起完善的污水处理系统,省去抽厕麻烦;朱台镇则在多村设立农厕服务站,为百姓抽厕、废物进行堆肥处理;淄博淄川区辛庄村在改造中引入小型生物一体化处理设备,相当于5—20户共建一个小型简易污水处理厂,循环分解处理后的水能用来灌溉。
在淄博临淄区金山镇,则引入农家肥企业,参与粪便无害化处理,茁茂农业就是其中之一。金山镇旱厕改造启动后,茁茂发动员工,在厂区内成立了农厕服务站,免费为百姓抽厕。“一吨粪便能生产0.2吨有机肥,1吨有机肥能卖700元。正好金山镇以边河小米为抓手发展绿色农业,农家肥也就不愁销路。”企业负责人说。
使用农村水厕还得培训。农村厕所与城市厕所相比,有一个极大的区别就是粪水利用。农民要种地,习惯用粪水。因此,即便有污水处理系统的世业镇,也没有简单进行下水道直冲,而是设置了发酵池。最开始,洪家勇刚用水厕时很不习惯,他总是像过去一样,掀开有粪渣的那一格,殊不知,这会让无害化形同虚设,原来,三格化处理分成截留沉淀与发酵池、再次发酵池、储粪池三格,容积比例为2:1:3。利用厌氧发酵、生物降解原理,对粪便分解液化,杀灭虫卵。只有到了第三格的粪水,才能成为无害化有机肥料。
浇完菜,洪家勇把记者拉入屋内,关于生活的变化,他似乎永远都说不完。在他看来,小厕所的改造反映着社会民生的大进步,一个“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农村,是所有中国人的期盼。
权威解读
国家卫计委:农村厕所革命需克服三大难题
近日,记者就卫生厕所的定义、改厕面临的困难、未来的努力方向等问题致电国家卫计委,国家卫计委疾控局有关负责人通过邮件形式回应了上述关切。
问:农村卫生厕所的定义是什么?答:厕所有墙、有顶,厕坑及贮粪池密闭有盖,厕室清洁,无蝇蛆,基本无臭,粪便及时清除。
问:近年来,我国农村改厕工作进展得如何? 取得了哪些成绩?
答:上世纪70年代,中央爱卫会全面组织开展“两管五改”活动,突出了对人畜粪便的管理。新世纪以来,中央和地方持续加快推进农村改厕工作。2004年以来,中央财政累计投入83.8亿元,新建、改造2126.3万户农村厕所,带来的健康效益、环境效益、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逐步显现:一是大幅提高了农村卫生厕所普及率。1993年,全国农村卫生厕所普及率仅为7.5%,如今这一数字上升至80.3%。二是有效控制了疾病的发生和流行。2009-2011年医改农村改厕项目综合效益评估显示,项目地区粪-口传播疾病的发病率明显下降,由37.5/10万降至22.2/10万。三是明显提升了农民群众文明卫生素质。四是有力促进了农村生态环境改善。
问:当前农村改厕面临的主要困难和问题是什么?
答:一是工作开展不平衡。地区之间改厕进展差距较大,东部一些省份卫生厕所已基本实现全覆盖,而西部一些省份还未达到60%。另外,户厕改建后,一些地区管理维护不到位问题比较突出,后续粪便处理不及时,影响了卫生厕所的正常使用。
二是部分地区农村改厕存在技术困难。受地理环境、气候条件等自然因素影响,东北、西北地区的改厕工程造价较高,还需要解决冬季防冻等问题,致使农村厕所建设进展缓慢。
三是农村改厕质量有待提升。虽然我国农村卫生厕所普及率已达80.3%,但粪便无害化处理率只有60.5%。同时,随着我国农村经济社会发展,部分过去长期沿用的改厕模式已不能满足人民群众需要,亟待探索适应新形势的卫生厕所建设模式。
问:下一步的工作计划是什么?
答:一是加快推进改厕目标实现。进一步统筹推进改厕工作,充分发挥财政投入的引导作用,调动群众改厕的积极性。二是坚持因地制宜,进一步组织开展农村改厕技术研究,解决改厕技术瓶颈问题,探索适应当前经济社会发展状况和不同区域、气候特点的卫生厕所改造新形式。三是加快城镇公共厕所的建设,不断满足新时代城镇居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逐步推开旅游景点、公路沿线等人口较集中区域,以及中小学校、乡镇卫生院、社区综合服务中心、集贸市场、乡镇政府机关等公共场所厕所建设。四是加大宣传倡导力度,不断提升群众文明卫生素质。
(以下图表数据均来自国家卫计委)
专家访谈
新时代农村呼唤宜居生活
———访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教授郑风田
文汇报:目前,我国的农村卫生厕所普及率已超过八成。对于这份成绩单,您如何评价?
郑风田:我国的农村厕所问题一直受到政府的重视。与五六十年前相比,八成的普及率着实喜人。但也应该了解,过去我们对卫生厕所的标准定得较低,离如今科学的无害化标准还有距离,改厕工作在全国范围内很不平衡,农村改厕还远未到“喘口气”的时候。
文汇报:与之前的城市厕所革命、旅游厕所革命相比,农村厕所革命有哪些特殊意义?
郑风田:与之前城市、景区的改厕工作相比,涉及亿万农民的农村改厕工作的难度绝不在同一量级。这一块数目庞大,而且欠账较多,农村厕所长期以来都是“死角”,是城乡间最大的差距之一。它不仅是农村卫生环境的一块短板,更是危害农民身体健康的重要隐患。正在进行的农村改厕工作,还能带动农村的水、电、路等公共基础设施的改善,拉动乡村建设投资和乡村旅游,实现农村传统观念、传统生活方式、人居环境建设的深刻变革。
文汇报:农村厕所革命和乡村振兴战略间有着怎样的内在联系?
郑风田:农村厕所革命是乡村振兴战略的一项重要内容。十九大报告提出,加快推进农业农村现代化。在硬件层面,这就要求政府按照现代化的标准,加快农村的基础设施建设。如果农村污水、废弃物的处理无法完善,那么离中央对农村“生态宜居”的期待肯定有距离。
现在,农村厕所粪便无害化处理率不高,可能还做不到和城市一样的无害化标准,但未来,尽管改造形式各异,但无害化不能有异。随着社会的发展,新时代的农民正在呼唤比肩城市的宜居生活。他们希望农村生活品质和城市区别不大,甚至说超过城市,振兴的农村必须满足他们的要求。
文汇报:在采访中,有基层干部反映,地方政府应利用国家政策优惠的有利时机,加快推进农村厕所革命;还有干部反映,与强行采用行政命令相比,不如让时间来融化村民的疑虑,“急不得”。您认为,农村厕所革命应该快点好?还是慢点好?
郑风田:我在意的并不是速度,而是如何把农村改厕置于整个农村现代化的大局中。我们要把改厕作为农村综合整治的一个抓手,改善农村污水、废弃物处理系统,并和改路、改电、改校、改房、改水等基础设施的投入结合起来,以期让城乡居民享受同等的公共品服务。如果只是单纯地改厕,就错过了这个好机会,还会出现和城市发展一样的问题———今天砸、明天补,后天再砸、再补,如此“折腾”更难以消除农村百姓的疑虑。
文汇报:在我国进行“厕所革命”之时,印度也正在进行一场“净化印度”运动,与之相比,我国有什么优势?
郑风田:两国都是发展中大国,人口众多,都非常重视改厕工作。与印度相比,我国最大的优势就是制度优势———有了政策目标,集中力量,自上而下,上下级联动,各级政府综合治理,执行力极强,这种特色非常适合完成厕所革命这样的大事。
文汇报:如今,农村厕所革命在中西部推进时并没有取得东部地区一样的速度。在您看来,这个问题如何解决?
郑风田:在中西部地区,改厕工作面临的难题包括技术、观念等,不过最关键的可能还是资金困局。在这些地区,基层财政很可能没有像东部镇、村一样的财力去配套上级资金,此时,更应利用我们的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制度优势,加大国家、省、市财政的支持力度,结合财政转移支付、精准扶贫、金融创新等,为当地基层财政减轻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