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有一座电影院,离我家不远,穿过一条马路就到。那时候,它是全镇最辉煌的建筑。我爸说,六九年欢迎下乡知青,七六年庆祝“四人帮”倒台,都在那里。
路明
设施当然是简陋的,水泥地面,木质座椅,翻起来噼里啪啦响,坐久了硌屁股。壁灯大多是坏的。有主席台,领导讲完话,或者文艺演出完毕,桌椅话筒拖入后台,幕布一拉,就可以放电影。工作人员来回跑,地板咚咚响,像个空心的瓜。有一个小卖部,卖三角包的葵花子、拷扁橄榄、瓶装汽水、切段的紫皮甘蔗。一场电影结束,满地的瓜子壳和甘蔗皮。
据说我爸抱着襁褓中的我看了五遍《少林寺》,我完全没有印象。我爸回家后兴奋地指手划脚,说等我满五岁就送去少林寺学武,被我妈臭骂一顿。
我在电影院演出过,那是我妈的荣耀时刻。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妈花了三百块钱,相当于她四个月的工资,从上海“向阳儿童用品商店”买回一架卡西欧电子琴。镇上找不到老师教,好在当时电视台有一档教小朋友弹琴的节目,我妈就陪着我一起学。几个月后,我居然能弹出几首完整的曲子。我妈的想法是:先让我自学个两三年,然后每个周末去上海找老师辅导,再砸锅卖铁换钢琴,全家举债供我考音乐学院。后来我第一次去上海找老师,回来后大病一场,这茬就再没提。
我妈至今珍藏着发黄的节目单——菉溪镇1988年元旦文艺汇演,我的节目是电子琴独奏《洋娃娃和小熊跳舞》,排在第六位,夹在少儿诗朗诵《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和二胡独奏《金蛇狂舞》中间。我脸涂两朵,眉心一粒,昏头昏脑,慌慌张张地上了台,咚咚咚直奔电子琴,后台传来一声怒斥——鞠躬! 我差点跌一跤,再退回去鞠躬,耳边响起哄笑声。忘了是怎样弹完的,只记得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头——前排坐着镇上的领导和学校的老师,笑容比较可掬,后排则隐没于黑暗中。掌声是照例有的,松松垮垮但不失礼貌。整台节目,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跳霹雳舞的男青年,红夹克,喇叭裤,长长的鬓角紧贴脸颊——据说是用胶水黏住的——模仿的是当时大红大紫的费翔。
上小学了,学校每学期都要组织两三场集体观摩电影。全年级的男女生排成两路纵队,手拉手一起走。到了电影院,排排坐好,先看一部科教片,防火知识远离毒品科学养蚕等等,接下来开始放香港武打片。多年后我发现,香港经典武侠电影自己几乎一部不落地看过,从《笑傲江湖》到《黄飞鸿》系列,从《少年方世玉》到《火烧红莲寺》,从《新龙门客栈》到《新少林五祖》,当然,烂片也看了不少。第二天上学,男同学书包里藏了自制的三叉戟和双截棍,在走廊里演练虎鹤双形。女同学叽叽喳喳,讨论关之琳还是李嘉欣好看。
到了初中,不再排队了,上半天课,下午看电影,最后一节课在班里发电影票。男同学互相换票,偷偷摸摸或者明目张胆,为了坐到喜欢的女同学身边。有时明码标价:一般好看的女同学旁边座位,价值十根橘子棒冰或五个游戏机铜板,班花则翻倍;有时则需要大打出手,动用武打片里的那些招数。有时换一次票即可,有时要两次三次,曲线救国——端看想要的票在谁手里,他喜欢的女孩是谁。女生面露娇羞或者不动声色。好不容易换到票,兴冲冲跑去一看,身边坐了个痴胖的姑娘——人家也换座了。其实,就算坐在心仪的女生身边,也不能做什么。十四五岁的男生,常常紧张地说不出话,那就不说话好了;不好意思转头看她的脸,那就不看好了。灯光黯淡下来,像做梦一样,此刻,再粗野的男生,心里也是温柔的。鬓角如丝,吐气如兰,同她一道沉入黑暗中。
1997年的《泰坦尼克号》,成就了小镇电影院最后的辉煌。夏天的那几周,几乎是场场爆满。萝丝脱衣服的那段被完整地剪掉,底下有看过原版VCD的,一时嘘声四起。杰克沉入冰海,四座一片抽泣。电影放完,我走到日光下,一阵恍惚,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沉没。
夏天过去,我离开了小镇。
后来,听说学校有了自己的电教室,不再组织学生集体看电影了。电影院荒废了很多年,成了小孩子夜里“探险”的乐园。
又过了几年,我回小镇,去同学家里做客。他家新买的房子,是小镇第一个高端楼盘。他得意地对我说,阿晓得,我们在电影院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