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这张图是《繁花》作者金宇澄的父亲程维德,他曾是上海“沦陷”期的中共情报人员,常年西装革履,也经常身无分文,为失业苦恼。
金宇澄如此回忆父亲:
出事那年,因“日共”某组织在东京暴露,很快影响到了上海的情报系统。某个深夜,父亲与他“堂兄”—他的单线联系人,几乎同时被捕。警车驶近北四川路桥堍,“堂兄”突破车门跳车,摔成重伤。
他被押至宪兵司令部,由东京警视厅来人严刑审讯。随后的一年,他被囚禁在上海提篮桥监狱。次年,他被解至上海南市监狱(即南车站路看守所)。一年后,解至杭州监狱。这期间,他得患重症伤寒、败血症、肺病、关节炎,头发大把脱落。所幸监外几位好友的接济,多方搭救,一年后被狱卒背出门来,保外就医。
他得以重返上海人间。他的年轻和活力,神奇地抵御了严重的疾病,恢复曾经的体魄和风貌。他依旧是情报系统必要的一环,他的联系人在法国公园、地地斯咖啡馆(DDS),以及三官堂桥的棚户里等他。
此篇所引“致马希仁信”——这些昏灯下的笔墨,都是1990 年代金的父亲与同道马希仁恢复联系后所书,频通鱼雁, 隔日来回,直至马谢世,马的家属将这堆喋喋了数年、文从句顺的字纸奉还。当年金父二人虽一直引以为同道,但他们一直信守规则——互不讲自家细节。
今日所摘信件内容就来自下图这些90年代的明信片中,金宇澄将这部分信件内容作为重要素材放进了作品《回望》中,《回望》一书讲的是金宇澄父母的故事,也是他们那个时代人们的故事。
01
从四〇年五月我离严(严墓)来沪后,仍在中央社会部在上海的一位负责同志领导下工作, 领导人叫我搬出来与程和生(真名郑文道,已牺牲) 同住萨坡赛路产科医师楼上, 我化名程维德, 装作同胞兄弟, 这住址其实离你妹夫家极近,当时不能向谁公开,免得人来人去影响他, 他至多比我大一二岁,是同济高工专科学生。为什么上面要我与他同住呢? 好笑得很, 因为女房东很凶,想把亭子间做病间,一股劲地赶(房客)搬场。我那假胞兄,不大会说话,穷于应付, 向领导反映,领导出了馊主意,让我去同住示威, 看我巧言舌辩好像蛮活络(说实话,当时租亭子间,只要出小顶费,也可容易,何必硬顶呢?), 我才搬去的。后来我在编杂志,先是《市声》, 后是《先导》, 都是中共情报部门人员编的, 不能再对一起编的人不公开地点, 同事对我也公开了(其实也是情报部门的党员,老资格), 我只得对他公开,时来找我。程和生后来就搬走了,原因也不详(都不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这样我就一人独住。房东仍不乐,总在轧我的苗头(引注:打探底细),到底是姓蒋还是姓汪, 但没敢公开赶我。
金宇澄 注:一对假兄弟,在同一个领导下面工作,相互却没任何工作关系,朝夕住在一起。
02
我的假胞兄在何处谋生,公开职业是什么, 他也不告诉我,只说他在“钢铁公司”,什么钢铁公司,也不能问。其实他打入了日本著名的特务机关“满铁”—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与他同事的有一个日籍的共产党员,另外在南京又有一日本共产党员、中共情报人员,都归我的领导人负责,程同他们有联系。我只做编辑杂志的事, 另联系巡捕房警官和开警车之司机事。同程没有工作关系,只不过领导人叫我们俩住在一起, 称兄弟(而且白天有时还同另外三四人一起吃饭碰头)。毛病就是此处 ……
▲金宇澄父亲狱中发出信件。
03
四二年日本出了一件震动帝国的大间谍案, 苏联的著名国际谍报人员佐尔格, 同首相近卫文麿的智囊团重要人物建立了密切的联系( 佐的公开身份是德国驻日大使馆人员), 结果受到了大破坏( 佐有一个最高级小组都被捕)。日本军方震惊万状,立即在国内外开展大清查, 对象是日本的左倾人物。( 按: 战前有过一次大破坏,日共中央停止活动。侵华战争爆发后, 因为需要人才,允许左倾人士为日军工作,他们的档案都被军警掌握,日共和左倾人士很容易暴露。)四二年北京、上海开始行动,日共中人被捕。南京和上海受我部领导的日籍共产党员被捕了。上海的一位,就是与我假胞兄同在“满铁”的调查班内工作。我同此人也见过面( 为办杂志, 我同关露曾同他谈话二次, 正准备接编一个日本人办的刊物),但该日本人被秘密逮捕后(程和生不知道), 他与南京方面的日本人一同被押回东京审问。他们供出了程和生的住址( 新老二址,旧的即我住在那里)。被捕当天上午, 我还与领导人、程和生等数人一起见面吃饭的, 他们没有叫我搬走,没嘱咐我做应付日军的突然袭击和口供的准备。我只觉得出了什么事,在布置运走别处的资料, 似乎同我没有什么关系似的—这样,七月二十九日半夜里,日本宪兵总司令部派出的两路人马,同时并进,捉牢我这个“兄弟”,另外同时也捉牢了我的“胞兄”和另一个同住的党员。
金宇澄 注:“ 佐尔格案” 暴露后, 日方大肆搜捕嫌疑分子, 一九四二年六月,仅上海日本当局根据东京警方提供的情况,就逮捕了给中共提供情报的日籍嫌疑分子约百人,捕面甚宽,中西功是其中之一。
04
一九四二年七月二十九日那夜,我吃饭后去福熙坊,天很热,与心正两人走上向北的晒台, 向福熙路(引注:今延安中路)眺望,对面正是外国坟山(即今之静安公园),黑黝黝的,夜光隐隐然照见那些白森森的大理石墓碑。不知怎么,心里惆怅,很不愉快。十二点多步行回辣斐德路(萨坡赛路口东一条大弄堂,外面有蒋葆儒产科医师招牌的, 我就租这个产科医生的亭子间),上床大概一点了,过不多久,突然前面电铃声大作, 朦胧间我想是谁家生孩子了, 后门的皮鞋声也大作,惊起一看,后门日本人冲入, 我知道逃不了,心里却特别冷静。小汽车(把我揿到车座下方)经过萨坡赛路北行,经过我与领导人经常碰头的一个医生(李复石医生,老党员, 挂中医牌其实不看病)家门口,经过你妹夫家的门口,我想起你们都安睡,别矣。到了北四川路桥北向的大公寓,即日本宪兵司令部。
金宇澄 注:他于一九四二年七月二十九日深夜一时许突然被捕,直至多年之后,他才知道日方在捕前已来“斐邨” 查核,女房东已经知道,故宪兵一来,也就开门了。宪兵上楼问他姓名,他答:程维德。宪兵拿出照片对照后问: 程和生是你什么人?他答:是我哥哥。问:他去哪里了? 他答:去南京了。当场宪兵大力打他耳光,把他逮走。
05
当夜我进宪兵队就被打,追问兄的住址,我不知道。过一忽儿,一日军官匆忙冲入向审我的尉官报告什么什么云云,“蓬”地叫了一声,用手比划头部,我意会到,大概在捉他,他跳车被打死了。后来才知道, 车过北四川路桥上行车速较慢时,他跳出篷车(他的一辆是敞篷车), 脑部受重伤。数日后在刑审间隙,他们领我去宪兵病房与胞兄会面,只呆一二分钟就分别,一直没知下落。“文革”后,从被捕的原日共的回忆录中得悉,假胞兄在宪兵队跳楼壮烈牺牲了。这个同志非常正派。我在宪兵队内根本不知道是在什么问题上出了错而被捕。
▲金宇澄父亲狱中发出信件。
06
我在宪兵队吃了不少苦,敌人一个劲逼问领导人住址,我都能顶住。难于应付的是口供(由于牵连东京,所以审问者是日本警视厅和东京法院,从东京来),这胞兄弟父母的姓名职业,兄弟二人从四岁到被捕,我都硬着头皮胡编(万一穿帮,反正一死),结果一字也没被拆穿(原来假胞兄牺牲了!)。我防止上海社会关系和两家杂志牵出别人,都没有被发觉(引注:原文如此), 他们档案里没有我的名字。为什么要判罪?我承认了从国民党抗战区金华来谋生的,刚到上海, 没有朋友,与假胞兄的历史一刀割断,只承认为国民党抗战区抗日宣传写文章,而现在宣传和平文化运动。这样大概作为历史抗日分子,查《六法全书》,用文讲法律,是被捕前不知道的(引注:原文如此),说复杂非常复杂,说简单非常简单,我就那么糊里糊涂被打入监狱,巧妙的是一个也没有牵连到别人。最难对付的是查朋友, 上海没有, 只有抗战区的桂林、昆明写一堆, 而且年轻,一次次背假口供(四岁到二十七岁, 报大了五岁),一次也没有出漏洞。
金宇澄 注:关于刑讯细节,多年来我只记得父亲偶与母亲的片语只言,如:“让我坐到浴缸里 ……”然后就是他忽然意识到的沉默。
07
一星期后,南京被捕的(共三人)也解到上海,其中一人,是汪伪中央通讯社采访主任,日本人错关他在我同一个号子,他坐在我旁边,知道我是程和生弟,才告诉我是同案,别的没说话, 只一天,他就被调了号子。还有南京一人姓汪(即汪锦元), 母为日本人, 时为汪精卫的亲信秘书,现尚健在,很巧,住我隔壁弄内,其妻“文革”自杀,孑然一人。他说没有办法,日本人都知道了—即指西里龙夫招了口供(当天方志达正去李德生处,发现日军搜查,假口是病人,得以脱身)。他们的党员身份及地址,都是日共西里龙夫招供的,而程和生的两个地址,中西功都知道,程和生和我等三人被捕,都因日本人知道了地址,我住的辣斐德路斐邨,中西熟悉,不招供怎么知道住址?程也因中西供出地址而牺牲。西里龙夫供出四人,被捉三人。
08
在那里关了四个月, 同年十一月底, 被解往江湾日军军法法庭判决七年, 这才改移到汪伪监狱执行监禁, 你来探监, 我就在那处, 谅必记得。关到四三年七八月因为上海囚粮有问题( 南市是属于汪伪地方法院管的看守所, 只关一般的刑事犯), 就分散犯人, 一部分人解到提篮桥大监狱, 我争取不成, 就同近百人被解往杭州监狱( 正式的大牢, 省一级), 这才有了你在南京同我表兄联络的事, 因杭州老监狱长与我表兄关系较好, 我在四四年十二月底通过此老的关系, 得以“保外就医”的, 但比原定坐满刑期三分之一可得以“假释”, 只早了两三个月而已。
金宇澄 注:历经多次刑讯,最后由日宪兵司令部重审。至一九四二年十月,他已经下肢瘫痪,延至开大庭前一二天,自宪兵司令部被解至江湾“登部队”(7330 部队,司令部一度设于“格林文纳公寓”)军法庭判决,他的双腿已不能站立,坐在地上,第一个判决。
09
鄙人吃官司,先严闻讯急得失魂落魄。事为苏州我姑丈所知,也非常忧虑,生怕凶多吉少。姑丈是书香之家,幼年由老太爷授《易经》,所以会算命。另外我的大姐夫是黎里镇凌甘伯长子, 父子俩也都读易, 而且都会八字算命甚至看风水。抗战结束我到苏州, 姑丈说, 你被东洋人捉去后,我同你算过一命(我的生辰八字, 姑丈都知道),真是奇怪,这一年你命里正是“天克地冲”。接着他呆呆地说:“玖生(我乳名), 当时我排一排,你的命真不怎么样……”似乎不胜扼腕之意。俗语说:“天克地冲,银丝挂钟。” 危险倒是真的, 然而他没有排出解放后我的灾星。“不怎么样”倒是千准万确地算中了。
金宇澄 注:祸患踵至,幽明互映,是这代人运命“不胜扼腕” 的寻常……
10
……每年看见广玉兰满树生花,怀旧之情油然而生。同它结缘的朋友都先后凋谢了。这种树高大壮茁, 绿得乌油油的肥大叶子, 撒下一片清凉树阴。记得每当花开的日子, 我从学校后门回家,老远看见陈家后门那枝大树的花朵, 通体洁白,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仰望着, 像有无形的绳子把我牵着走路, 一张无形的蛛网把我这个小青虫黏住了, 不明白为什么喜欢上它, 也许爱它们高高在上,另有一种超尘脱俗风姿。我从小有一点清高孤僻—如今大树依然耸立在那里,只是童年早已消逝无踪。上海也有一株玉兰树,同我青年生活发生联系,在海格路(引注: 今华山路)一座大宅里,我在那儿寄居数月,45 年5 月正当玉兰盛开,接到通知要到淮南根据地去,我提着一个柳条箱(是家父旧物),告别了这株大树。花开得真白,隐藏在树冠的绿丛中。那些年头说走就走,虽然母亲在镇上生活也难, 顾不了许多。每当玉兰花开, 青春的影子, 一起起旧事重新浮现在眼前。一株是童年的, 一株是青年的 …… 今路过常德路, 在车上凝望路口有三层楼高的玉兰,想起以上这些萍踪絮影, 聊记数语。
金宇澄 注:我母亲说: 你爸爸从不讲自己的痛苦, 总是讲别人的事, 说一切已经过去了, 不能再讲了, 很多人都死了……我母亲说, 只在某一封没写完的信里,“才见到你爸爸充满情感的回顾:‘天寒刮起西北风, 让我想起满目萧条的, 我的青春年月……’”
*节选自金宇澄《回望》,广西师大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