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哲琳
八零后台湾女孩廖哲琳,台湾大学哲学系、外文系双学士,美国伊利诺伊香槟大学哲学硕士,看上去在毕业时她似乎拥有了不错的“筹码”。然而,毕业后她并没有选择找一份“好工作”,而是只身前往陕北的农村,在窑洞一待就是三年。
她和当地招待他的房东农民老蒋一起种庄稼、写生画画,窑洞是她的画室,村民是她的模特,她从零开始学画画,三年里画出近两百幅的画作(这些画作现收录于《信天而游》一书中),这股子精神甚至感染了农民老蒋,后来,老蒋也开始拿起画笔作画。
在这黄土高原深处,廖哲琳半个月才能洗一次澡,上洗手间必须要在半遮半掩的茅厕里蹲坑,在外人看来,她是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但廖哲琳说自己不后悔,因为从没想取悦谁,这个选择只是遵从了自己的内心,“让原本苍白空洞的生活变得扎实而丰满”。
小廖印象
《信天而游》序
在陕北游历了二十多天之后,一行三十余人,到延安魏塔老蒋家里住下了。
老蒋五十来岁,是个地道的农民。因为家里有几孔闲下的窑洞,修整粉刷,用做了“写生基地”。从此,冷落的村子有了人气,时不时便会有操着南腔北调的画家出出进进。
住了几天,发现一个细瘦的女孩儿,既不随群,又少与其他人交流,很安静的样子。迎面遇了,也只是浅浅一笑,头一低,过去了。不像是和哪一拨人一起的。有学生说, 那是小廖,台湾来的。
魏塔是个小山村,距离延安三四十公里。安详宁静,一二十户人家,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猪哼唧着在山里散步,鸡咯咯咯地在庄稼地觅食,招呼不好,毛驴就上了房顶,扯了嗓子咯儿呱咯儿呱唱歌去了。
十月天气,秋意正浓,路边的野草开始枯黄了,蚂蚱却还在蹦跶,蛐蛐蛉子也依然叫得欢实。地里的庄稼该收未收,谷子的穗实饱而充盈,蜀黍杆儿金属样硬飒飒地伫立;浅紫的荞麦开满浅紫的花,花朵细小,颜色却把整片山坡都染了;田埂上,远看时的几点明亮,近了去,竟金灿灿的耀眼,几株本该成熟的向日葵,正不合时宜地将花儿怒放。转到山后,视野一下开阔,高低的坡地或大或小,呈现出各样不规则形状。居高临下,满目成熟的颜色里,弥漫了草和花的味道。坡地干旱,庄稼就成熟得早,收割了的庄稼,有的在地上铺陈,有的堆成垛,有的收拢了,却还没来得及运走,于是,横的、竖的,大的、小的,方的、圆的,高的、低的,深的、浅的......把整个山坡弄得如画般生动。
▲向日葵与老汉,廖哲琳 绘
小廖很勤快。中午时分,天气还依然闷热的。大家或坐在太阳下打盹儿,或在树荫下避晒,享受着饭后的混沌时光。而这时候的小廖,戴了顶有布帘的帽子,把脸面遮捂着,背着画箱走向村外。后来知道,这帽子是她从台湾带来的,是她的父母在果园劳作时的装备。小廖下了或上了老蒋家旁边的土坡,瘦削的身形便在山坳里消失了。
▲《地里的老吴》,廖哲琳 绘
第二天又如此,第三天,第四天......天天如此。每次看到小廖背了画具独自外出,我不知怎么就想到“信仰”两个字。我对学生说,这大概就是我们常说的“热爱”。
隔年秋季再来魏塔,又见到小廖。这让我有些意外。本以为一个台湾姑娘到陕北,不过是心血来潮,出来新鲜几天找下刺激罢了,没想到她住下就没走。
▲《魏塔全景》,廖哲琳 绘
由于第二次见面,熟络一些,偶尔也搭腔聊几句。但小廖寡言寡语,一问一答,谈话通常是没法往下进行的。所以,印象还和去年一样,依然默默地来去,默默地做事; 见了面,依然是笑一下,头低了,走过去......
一间闲置的房间堆放了不少油画。这些画有着梵·高卷曲的笔触,色彩有的浓艳、有的灰暗。幼稚,却坚定。老蒋说,这是小廖画的。
小廖本科学的哲学,又在美国拿了哲学硕士学位。毕业后上班工作了,却又恍恍惚惚,觉得满腹空洞的理论换来的只有提不起劲儿的空白。心里闹腾,竟然就想到了陕北,想到黄土高原这个“开创历史上惊天动地革命事业的红色地带”。她急切地想出去走走,希望用一腔革命的热血获得重生。于是就告别父母,只身来到陕北“闹了革命”。
老蒋是个宽厚的农民。因为接触画家多了,手就有些痒痒。但老蒋一直没好意思动手。小廖来后,就鼓动老蒋一起画。可能是小廖的画离老蒋近一些?老蒋便试试摸摸地拿起了画笔。没想到很快就上瘾了。老蒋的画我一幅一幅看过,天然的真情流露。原始,本真,朴素。而画画使用的纸张、画布和颜料,大部分是画家和学生们离开时留下的。小廖说:老蒋的画是随口哼出的信天游,一切来的自自然然。而这也正是我看过小廖作品后的感受。
▲《村民放羊》,老蒋 绘
天南海北,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然成了忘年的朋友。闲暇时,老蒋会放下手里的农具,骑摩托车带了小廖,去远些的地方写生。这些地方是平时小廖靠双腿难以走到的。饿了,老蒋就在野地生火,弄几个土豆烤了吃;渴了喝几口山泉水。忘记带调色板,就找块平整些的石头用来调色;小廖的笔毛断了,老蒋就到附近老乡家弄来一把母猪的鬃毛,用易拉罐的皮壳包紧拧好。小廖开心说地说,用这笔画远处的树刚刚好。
▲《冬天的魏塔村》,老蒋 绘
田野里看花开花落,深夜里听夜莺鸣叫。春去秋来,小廖在魏塔一待就是三年。老蒋夫妻把小廖当作自己的闺女看待,乡亲们把小廖当作邻家的娃娃。小廖跟随乡亲们上山放牛,帮着邻居下地收割。有了杀猪宰羊、迎亲送葬一类的大事儿,还会有人专门来喊上小廖。几年下来,小廖知道谁家几口人,谁是谁家的亲戚,谁家养了几头驴几只羊,甚至可以说出谁家的婆姨有妇女病,谁家茅厕长得什么样......在这里,小廖体验苦难、理解欢乐、经见生死,她体悟到“看似光鲜亮丽却贫乏的城市,或用空洞术语打造成的学术象牙塔,比黄土高原上的空气还要稀薄”。黄天厚土用自己直白质朴的方式, 将深奥的人生哲学,向哲学硕士重新演绎了一遍。小廖掂量了自己的脚步,从容地找到和世界握手言和的方式。老蒋带小廖走村串户遇见的人和事,也都上了小廖的画布。
魏塔成了小廖的第二故乡,从开始胆怯拘谨,到后来大大咧咧地来去,一个台湾姑娘,过上了带有“如粪土般生活气息”的生活,真诚而厚实。
前年暑期,小廖来北京找我。说起陕北,话竟然就止不住了,完全不是我原来对她的印象。小廖说,我不是不爱说话。头两次见面话少,是因为和牛驴羊们待久了,变得呆傻了。又说到想来学习。我以为,像她这么执着用心的人,进不进学校倒也无所谓的,况且学院的教条极易抹灭个性。说到底,艺术还是靠自己领悟与修行。
▲《老人与碾盘》,廖哲琳 绘
对小廖的画,不能简单地用好坏来评论。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只身来到即将被遗忘和抛弃的黄土高原深处,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这种故事本身已具有传奇色彩,这种精神也足够感动人。但小廖没想取悦谁,只遵从了自己的内心,意欲使原本“苍白空洞的生活”变得扎实而丰满。小廖做到了。她说:快乐原来可以来得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