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废弃的核电车间,曾经承担着主要生产任务。
厂房内部富有文艺气息的结构线条设计,让不少业内建筑师奉为学习的样本。
本版摄影:袁婧
■文汇报记者 钱蓓 摘编整理
去年,复旦大学调研团队与杨浦区委宣传部、区政协合作调研杨浦滨江工业遗存,上海电站辅机厂也在其中。调研组访谈了辅机厂的两名老员工余宏达、王智敏,听他们讲述自己的工人生涯。我们获得调研组及杨浦区相关部门独家授权,选登、摘编部分调研报告。
访谈对象:
余宏达:1968年11月进厂,工作至2006年,55岁内退。
王智敏:1968年9月进厂,与余是同班工人。
“因为头发卷,没有师父认我做徒弟”
余:我们两个中学毕业就分配到上海锅炉厂,当时车间进了两百多人,一下子就活跃起来了,年轻人总是比较活跃。
我们车间对技术比较重视,特别是我所在的班组。当时大家也比较单纯,觉得只要手上有技术,以后不怕没饭吃。我们师兄弟几个技术进步算快的。当时三年学徒,我们还没出师的时候基本就达到了五六级技工师傅的水平。师傅带得好,我们师兄弟也比较聪明,愿意花功夫钻研,乐于承担大型任务。厂里有规定,不能出废品,否则要承担责任,但当时有个班长让我们大胆尝试,出了废品由他来承担责任。
王:进厂时候都是师父来认领徒弟,大家站在篮球场上等师父来领,我在被剩下来的四五个人当中,没人要。后来才知道,师父不愿意认我是因为看到我头发卷,觉得我可能生活作风比较浮。三四天以后,师父看到我从澡堂出来头发还是这样,是天然卷,才把我认去了。
师父把我们当孩子,我们事情做好了师父就高兴,做不好师父会很难过。我们那时候尊敬师父,每天师父到班之前把要用的工具摆好。我和余老师都在造型一班,就像大家庭一样。我师父身体不好经常请假,我是由另外几个师父一起带出来的。工人阶级就是有这样的优良品质,把徒弟看成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们师父很节约,论技术级别都是高级技师,工资有80到100元左右,算高工资,养活一家人完全没有问题。但
他们吃苦耐劳,生活非常朴素,中午吃饭都是5分1毛的。
“植树节三人挖一坑,争取入党的一人挖三个坑”
余:当时工人几乎都是小学水平,初中文化算是水平很高了。我们这一批大部分是初中生,还有些高中生,提升了工厂的平均文化水平。我们这批人学技术很快,当时大型铸造车间需要铸造反应锅,这是很难的项目,一般需要六级技工来制造,当时技工的最高等级是八级。但是我们师兄弟就把这个做出来了,做出了第一个,后面就很熟练了。
王:我们那个时候为核电站造单晶炉,小青年连夜工作,没有人想到请假。有一次深更半夜,军代表穿个棉大衣来看望我们,给了每人一碗大排面,大家感动得不得了。慢慢的年纪上来了,到了谈朋友的时候,互相介绍,送个情书,互相帮忙,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很高兴。
当时年轻人争取入党都是靠实干。3月植树节,一般是三个人挖一个坑,要争取入党的人一个人挖三个坑。那时候加班是很开心的,师父如果不叫你加班,你心里会有想法,“是不是对我有看法?”吃苦多做反而是好事情。
当时我们就是想早点学好技术,为国家做贡献。工人血液里流淌着吃苦耐劳的精神,我们把国家的事情放在心上,我们也没想以后要怎样怎样,就是做好眼前的事。后来我们自己带学生,照样把师傅教的技术毫无保留地传给了他们。
“要是没有鸳鸯楼,问题就大了”
余:上海辅机厂分东、西两厂,两厂之间就是第九棉纺织厂。纺织厂女工多,辅机厂男工多,每周六晚上都会举行舞会,地点在东厂食堂,食堂里有个大礼堂,礼堂里放了钢琴。这架钢琴很名贵,不是谁都可以上去弹的,后来钢琴给了某个交响乐团,换来一套管弦乐器,德国进口的,也相当有历史。九棉厂和辅机厂有很多男女工人通过别人介绍、交谊活动等认识,最后组建了家庭,我们很多师母都是九棉的女工。
我们这一辈人结婚差不多都是在1980年前后,很多厂都没法解决新人的住房问题,我们也是。后来就有了“鸳鸯楼”,一种专供新婚户短期使用、临时过渡的公房。1900号厂区对面就有鸳鸯楼,要是没有这个楼问题就大了。
王:我们厂门前有个有轨电车,我们一般坐车上班,从市区到杨树浦路的车总是很挤,杨树浦路上工厂多,上班工人多,上下班很集中。那时比较奢侈的人有十三行自行车,十三行就是锰钢的,算奢侈品了,带个上海手表,也算奢侈了。我们边工作还边学习,干活的时候好好
干,拼命干,四点半下班以后,参加丰富的业余活动。
余:我个人比较喜欢球类活动,最喜欢打篮球,参加了厂里的篮球队,我们当时还举办厂际比赛。东厂门口有个小型的灯光球场,看台也比较小,但对我们来说是不可磨灭的记忆。我们还有集中训练,平时7点半上班,6点半要提前去厂里集训,每周训练2到3天。还有军训打靶,靶场在现在的虹口区,离厂区很远,我们列队步行过去,从38式步枪练到65式步枪,从3发子弹练到5发。
残次品堆在门口,“哟,这是谁做的?”
王:我们那时候就是踏踏实实埋头苦干,把手上的活干好,把产品做好。有一次接到任务要做反应锅,我们很开心的,那最起码六、七级技工水平才能做的,我们师兄弟几个小心翼翼做成了。那时候也没想到要超过师父,实际上师父的精神就化在我们血液里。我们车间一般都是铸造大件,一旦出现残次品就堆放车间后门口,短时间内没有办法处理掉,人来人往,大家都会注意到:“哟,这是谁做的?”做出残次品的人会感到脸上无光,大家自尊心挺强的,无形中就会自觉地把事情做好。
师父文化水平不高,好几个师父在文化学习上把我们这群徒弟当作小老师,什么字不认得会虚心问我们。在工作上,他们又对我们循循善诱,把技术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们,那一辈人真的是兢兢业业的“老黄牛”。
我们铸造车间一般都是白天生产好铸件,晚上由师父来浇铁水、浇钢板。有时候在家里想到哪个螺丝没拧紧,晚上还会跑过去拧好。没人要求我们这样,就是自己对自己的事情要负责任。工人之间有良性竞争,每天做的成果都在互相比,谁的铸件又光又亮又好,东西放在那里一比就知道了。哦,这个是谁做的,这个师父的活就是好。
有些八级技工,东西做坏了吃饭不香,睡觉不香,心里是很难过的。这种自我要求来源于一种责任感,厂里最多就是扣奖金,但是自己的要求没法达到最让人难过。师父们那种精益求精的态度其实就是今天说的工匠精神。
我们制造业特别需要这种精神。我在电大教书,带机电班的同学,我对他们说:“挖土方是一方一方挖的,造房子的可以说师父你再加一块砖,做木工的还可以推断几根棱,但是机械技师分毫不能出差错。制造业,一就是一,来不得半点虚假。”
丹麦人马易尔的外孙前几年还回访了工厂
王:我们厂现在是杨树浦路唯一一家还在运行的工厂,杨树浦路整体搞开发建设,电站辅机厂预计2018年搬去临港新城,但领导班子还在隆昌路上。
余:1980年我们厂在闵行建昌路建了很大的厂区,去那里工作的职工,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厂办开设了班车,接送员工上下班,早上6点准时发车,7点半到闵行,风雨无阻。当时我们搞团支部活动都要集体出发去闵行,我们坐的车是运货卡车改装的,开过去要1小时10分钟。
王:电站辅机厂的根是在2200号,这里是我们厂的发源地,厂里面铜梁路以东的区域是慎昌洋行杨树浦工场旧址,有座车间的外墙上还有GE的标志,这是工厂历史最悠久、最值得关注的地方。辅机厂最早的精工车间、锻工车间、办公楼核心部分都在东厂。我们刚进厂时也都在那工作。慎昌洋行原来是由丹麦犹太人马易尔于1905年创办的,前几年他的外孙还回访工厂,我们厂进行了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