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移民局羁押期间)我说血糖高,他们就帮我查血糖。查出来说非常高,我说多少? 对方说300。你说我要昏过去吗? 我只知道我们中国正常值是6,到达18的话医生已经要叫我住医院了。我问了几次,都说是300,我就真的晕过去了。等我醒来,他们和我解释,说李姐,你不用怕,计量单位不一样的。我们这里标准值是80,但300的话也确实是很高的。”
在东南亚隐姓埋名了九年,自诩为聪明人的李某某的健康每况愈下。潜逃境外,究竟会面对怎样糟糕的境遇?
水土不服
她在自述时强调,泰国的天气很热———要不就是艳阳高照,要不就是狂风暴雨,像是把整个城市洗过一遍。蔬菜呢,不是炒来吃的,只是在水里煮,搭配各种辣椒吃。小青菜,80泰铢可以买4棵,但她不舍得花钱。在炎热的气候下,实在觉得难受了,才破例一尝家乡味道。
夫妇二人没有栖身之所。泰国的公租房,当地唤作“阿帕蛮”,是给没有房产的人住的,也是他们不多的选择之一。“阿帕蛮”的水电费要比其他住宅贵一倍。由于潜逃携带的钱财不多,他们白天绝对不开空调,晚上吃不消了,才开空调。即便这样,电费也很惊人。
▲泰国街景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几乎没有娱乐活动;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台湾籍的邻居。邻居是安装卫星电视为生的,就帮夫妇俩的住所搭了一根线,使他们能够收看中文电视频道。大多数频道播放台湾的电视节目,唯一熟悉的能够收看到的电视频道是东方卫视。
缺医少药
李某某患有糖尿病和高血压,长期在异乡的艰难生活,使她的身体出现了种种并发症。但是她不敢到正规医院看病,因为她在泰国没有合法身份。没有签证,很容易被当局的移民部门羁押。
并发症严重的时候,牙齿一颗颗地松动。实在扛不住了,她请台湾邻居带着去私人诊所治疗。医生告诉她要拔牙。化验检查出来,高血压、高血糖,医生只说:“Go home!”意思是没法治了,叫她回家。 没有条件治疗,只能忍耐。
牙齿烂得发痛怎么办?摒牢,痛了一个星期之后,会掉下来一块。
牵挂儿子
夫妇俩的儿子留在上海。他们辗转得知,儿子平时只由邻居照顾,小叔子每月给500元劳务费。2010年左右,儿子到了要高考的年纪。他们找到泰国一家私立大学,招收中国人的,学费也不太贵,就动脑筋,托人帮忙把留在上海的房子卖了换钱,让儿子带着钱到泰国来。
虽然到了泰国读书,但是泰语儿子是一句也不会的。在家就说上海话,在学校有时讲英文,有时讲中文。这样,一旦出门在外,难免叫人担心。到了后来,儿子只学会了用泰语告诉出租车司机去学校和回家里的路线,这是夫妇俩一字一句教的。
回头不易
到了最后,他们选择回国。可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想要回国,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由于人在境外,而且没有合法身份,所以无法直接联系上海警方,必须先由泰国移民局执法部门羁押控制。由于临时羁押机构医疗条件不如国内完善,她的病情进一步加重了。因为糖尿病的缘故,她在羁押过程中常常感到口渴,而所有的物资,只能指望儿子从外面带进来。
最后一段时间,他们被羁押了不到半个月,可是心里感觉已过了很久。直到第二个星期,朦朦胧胧看到一个人影,只听到有声音在唤她,是上海话,一下子很亲切。上海的警察来了:“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你这个案子的主承办。你真是的呀,把自己弄成这样,我们一看到你,不认识了,和照片上不一样了……”
回家
李某某告诉笔者:“移民官找到我时,他说的是中国话。我说你是谁,他走过来,拿出工作证说,我们是移民局的,受上海公安的委托来找你们。不要紧张。你犯的事,是在上海。那我说我现在怎么样? 他说你必须要和我一起走的,这是现实。”
“真的很有意思,他一喊我名字,你叫李某某吗? 我整个人就松了下来。不紧张,一点都不紧张了。给我三个小时考虑。有几条路可以走。一是交钱保释。二是非法居留,去移民局吃官司。三是跟着上海的警察回去。问我选择哪一样? 我说跟上海警察回去。”
笔者问她,你当时没有犹豫吗?李某某告诉笔者,“总归回去喽! 吃官司你还在外面吃吗? 那么热的天!谁给你开空调呢。我这样的毛病在那边不是要死了?我就是觉得会热死。一想到要热死,马上脑子一闪,要回去!”
>>>对话
见到这个人的时候,是她回到上海的第8天。境外逃亡近9年,她已重病缠身,正在上海监狱总医院接受治疗。她很虚弱,却很健谈。我们因此得以了解她倔强的脾气,以及她为了倔强脾气所付出的代价。 “就说这一次,以后不说了……”
“母亲对这个女婿是不称心的”
问:想和你聊聊。
答:问吧,没事。
问:你现在的心态倒是蛮好。
答:医生说,我再不回来就要瘫掉了,现在监狱医院给我打针吃药。我从什么时候讲起?
问:你怎么想到去炒股票的?
答:我十五岁的时候,早恋。和一个比我高两届的同学,一起在学校小分队演出。后来,母亲知道了,说了我不好好读书,可是了解下来,对方出身蛮好的,他父亲是海军司令部的,我父亲是陆军司令部的。母亲觉得门当户对。进了工作单位,他对我是很好,但是他有……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我被“劈腿”。
问:这件事和你后来炒股票有关系吗?
答:有关系的。
问:是哪一年?
答:1977年前后吧。我发现后提出分手,他不同意。他的父母很喜欢我。他自己也表示忏悔,说以后不会了。但是我就觉得坚决不要。我说我也没有花过他钱,也没有拿过他什么东西。既然这样还是断了吧。
问:就是感觉被欺骗了?
答:对啊,他脚踏几条船嘛。他是高干子弟,不少小姑娘自己找上去的。这件事断掉了,我父亲支持我的,我母亲总归心里有点不舒服。 没多久后,认识了我现在的老公。也算是一见钟情吧! 我们在同一个纺织厂上班。他对我很好的。但是母亲坚决反对! 她的心思是,既然你前面一个不要,你以后找,至少要找一个门当户对一些的吧?现在找的这个人……其实就一句话,觉得他穷。拖到后来,父亲出面了,和我谈,是不是真的要嫁给他?我家是爸爸说了算的。
问:你们那个年代、那种家庭条件,家规还是很严的吧?
答:爸爸对我哥哥是很严格的,十八岁就让他当兵去了,对我却是宝贝得不得了。 母亲又说,你要结婚,对方房子有吗? 钞票有吗? 问出来都是没有的。他家在甘泉新村有一套老房子,兄弟三个,哥哥已经“招女婿”到女方去了,他和弟弟同住。父亲是离休干部,他跟组织提,女儿结婚,还能不能分房子?我知道有人说父亲的闲话,但结果是分到房子了。 所有的家具、冰箱、洗衣机全部是我们家出的。有一台飞利浦的21英寸彩电,也是父亲托人才弄到的票子。结婚的见面礼,婆婆给了我50元钱,我就骗母亲说是5000元,否则过不了这一关。我母亲恨我也是恨一辈子了——这个女婿反正就是不称心的。
手术、下岗和一张认购证
问:你还记得结婚当时的情况吗?
答:出嫁前的一天,母亲到我房间里。她说,路是你自己选的。如果将来过得不好,可不要回到娘家来哭。这就是她当时说的话。那么结婚以后又发生了三件事。
问:哪三件事情?
答:第一件事是孩子出了问题。我的儿子现在25岁了,他刚刚生下来的时候,皮肤雪白,真是好玩得不得了。转眼满月,我觉得他的眼皮有些抬不起来。也是怪我粗心,总觉得这是因为孩子像我一样塌鼻梁。后来到医院检查了,是先天性虹膜残留。你听说过这个病的名字吗?
问:没有,不过我想你当时内心一定很崩溃。
答:不知道找了多少家医院,都不肯收。孩子到了6岁,华山医院一位医生愿意试一下。手术那天,手术室站满了医生,还不是年轻的医生,看着都是上了年纪、有级别的人。他们说,这种病例只在教科书上看到过,所以要来观摩。手术刀么是到英国订制的,形状是一个弯、一个钩,就这样把眼睛里残留的一张网掀掉了。 另外一只眼睛,医生不敢再开了。一方面是怕风险,一方面还是缺钱。我已经很感激她了,免掉了很多钱,最后花了差不多7万元,当时我们夫妻两个工资总共100多元。孩子还小,哪里来的积蓄? 只好开口借喽。我家里的亲戚朋友表兄弟,条件都很好的,开口问他们要钱,都是一句话,姐姐,钱不要还了。意思我懂的呀,就是第二次不能再开口了。
问:第二件事呢?
答:第二件事是碰到纺织工人下岗潮。我负责全厂的资金出纳,后来调到机电公司做出纳。老公本来是聪明人,有一手裁缝的本事,不论什么时装,到九江路去看一下样,就在脑子里了。他一套套时装做出来,我穿到单位引领潮流。钱又用得少,别人买一套100多元,我们只要10元、20元。所以下岗后也靠这个维持生活。后来不兴做衣服了,他就彻底失业了。
问:这对你来说是“屋漏偏遭连夜雨”。
答:母亲的脸又难看了,就让哥哥给他找工作。找到工作没多久,老公就不做了,说也不说一声,就回家了。我说你怎么了?这样,姆妈又要说了。他说,你哥帮我找的什么工作,歌舞厅门口看门,只要里面打架,就到派出所报告。不是嫌钞票少、活累,好坏也是半个读书人,我不乐意做。
问:你遭遇的第三件事呢?
答:第三件事,股票来了。我记得很清楚。1992年买认购证嘛。我们家楼下有家银行,老公和我说,他有个朋友是做总会计师的,请他参谋一下是否划算。我记住这么一句话,买了中了是赚钱的,如果没有中的话,钱要收掉的、不退的。我想,哪来这么好的事情!我就不肯,我老公听我的,就没有买。结果错失机会了。我老公说,你看看!我心里么又是咯噔一下。
“割肉”的恶性循环
问:你是怎么发现公司的财务管理有漏洞的?
答:欠的债总要还。我心里想,可不可以暗度陈仓啊?机电公司很有钱。比如说,我要买10台数控机床,如果一台100万,1000万就进来了。但公司往往是,先买一台,我试试看。不会一下子买10台的。这1000万要花掉,没有一年、两年是花不掉的。等于说在我手里的资金,是不动的……
问: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公司账户拿钱?
答:1999年前后吧。开始是小弄弄,5万、10万这样子,月头把钱划出去,月底把钱划回来。我怕人家来看账。其实谁来看?然后赢钱了,绝对不花一分。比如5万变成了5.6万,也不会把这6000元拿出来用。没有提过一分钱现金。只是再投入,再买。想本钱多一点,能博大的。
问:什么时候开始越做越大?
答:大概2005年,公司开始有财务主管。银行规定,每个单位要有一个基本账户,但也允许开无数个一般账户。银行有指标的,要拉存款。财务主管来了,让我民生银行开一个账户,划100万过去,她认为账户里有1000万嘛,划了100万还有900万,够开销的。过了几天又有人拉指标,工商银行,开个户吧,划200万进去。就这样划划划,统统发生在月底。我火大呀。账户已经很紧了,比如说只有200万,再要划200万过去,怎么划? 只有股票割肉。怪了,我老公说,就是到了月底,你把钱划掉之后,股票涨了。
问:这个漏洞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答:财务科来过很多新员工。2005年7月份,财务科又来了一个人,领导说你带带她。以前从没这样说过。那时候我已经有高血压、糖尿病了,领导说,你也辛苦了那么多年……2005年股票那么好,可是我们逃出去了呀。就是因为很突然地说要我换岗位。一个星期的时间,我慌了手脚。
问:这个时候开始有了孤注一掷“跑路”的念头?
答:上海夏天很热,小区里乘凉的人聊天,说谁谁谁犯了事跑路到境外,现在“黑”掉了,“老派”也不去抓他。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聪明人呀,脑子里一激灵,我就和老公说,我们出去!
问:当时孩子几岁了?
答:14岁。为什么想要跑?我觉得跑路总比吃官司名声好一些。包括对我父亲来说,我们家族里没有出过像我这样的坏事。我就咬住这点,跑路名气好,也许对孩子的影响也少一些?先去的马来西亚。在那里待了两三天,但是那里氛围不是很适应,就又买了张机票,去了泰国。
问:没有想过向娘家求助吗?
答:没有。你问我这次回来了,在想什么,我就在想以前的事,我的这个老公不行,我骂他可以的,骂的狗血喷头也行。但是你们看不起他,就是不行。就是这样的心态。我老公是真的对我好,就是没有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