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5年1月12日,19岁的同治皇帝载淳因患天花不治去世(也有传闻说他死于梅毒)。由于他没有子嗣,慈安、慈禧两宫太后(慈禧主导)选定4岁的载湉继承大统。
康熙曾规定:“如无子嗣,准将近族之子,过继为子”。按此,两宫应选择“溥”字辈的王公(也就是她们的孙辈)过继给同治帝,而后登极为帝。但是慈禧最终选择了与同治平辈的载湉,并让载湉以咸丰帝嗣子身份继承帝位。慈禧的做法明显违背“祖宗之法”。
慈禧之所以如此,有着非常现实的政治考虑:那就是继续垂帘听政、执掌权柄。但此举却埋下一个定时炸弹,那就是咸丰、同治、光绪三人的承继关系乱了。自从满人入关,皇位的父死子继成为规范,但慈禧却打破成例,实行兄终弟及。
这颗炸弹若是无人触碰倒也算了,但一旦有人提及,就很可能引发皇位的合法性危机,其敏感性不言而喻。慈禧本人的态度很明确:不可说,谁说就处理谁!
1875年2月20日,内阁侍读学士广安上奏,试图解决上述承继关系的矛盾,结果被慈禧痛骂了一顿。
同年3月27日,22岁的同治皇后阿鲁特氏突然死亡。本应成为皇太后的阿鲁特氏成为“皇嫂”,地位尴尬,而且将来光绪立后以后,她的地位更加说不清。因此,坊间疯传阿鲁特氏不堪凌辱而服毒自杀。御使潘敦俨借此发难,“疏请表彰穆后潜德”,慈禧一怒之下将他免职。
所以,大臣们对此特别谨慎,往往三缄其口,没人敢触及慈禧的忌讳。
1879年4月11日,同治帝及皇后归葬惠陵,两宫太后、光绪帝在大批官员陪同下出京送葬,礼成后于20日返抵皇宫。正六品的吏部主事吴可读却没有随送葬队伍回京,悄然在蓟州马伸桥三义庙留了下来。25日夜,吴可读企图上吊,未成,随后服毒身死。
吴留有密折一匣,遗书嘱请吏部代递。等吏部尚书宝鋆将密折呈交慈禧,她老人家捂了4年的盖子再也捂不住了,吴可读拉响的正是那颗炸弹的引信。
吴可读(1812-1879),甘肃兰州人,性颖悟,善诗文,素有直言敢谏的风骨。
1873年,乌鲁木齐提督成禄诬杀良民二百余人冒功请赏,时任御史的吴可读上疏请求立斩之。因为成禄是醇亲王奕譞的亲信,朝廷有意庇护,仅以斩监侯处理。吴可读气愤至极,再奏:“请皇上先斩成禄之头悬之藁街以谢甘肃百姓,然后再斩臣之头悬之成氏之门以谢成禄。”因言辞激烈,吴氏被降三级。
早在1875年载湉初立之时,吴可读即打算上奏言继统事,鉴于当时朝野讳莫如深的形势,被他的一位挚友劝阻。
在儒家知识分子眼中,皇位继承乃是天大的事,必须讲究名正言顺和遵从祖宗之法,如若不然,就要发挥“武死战,文死谏”的传统精神。
吴可读没有因为官职卑微而放弃对道义的坚守,他寻死所用的毒药和绢绳均从北京带来,可见此举是其深思熟虑之后所做的决定,并非一时意气用事。
吴可读“尸谏”的消息和密折内容传出后,引发朝野激烈讨论。吴氏在密折中犀利直言:
“罪臣涕泣跪诵,反复思维,以为两宫皇太后一误再误,为文宗显皇帝立子,不为我大行皇帝立嗣。既不为我大行皇帝立嗣,则今日嗣皇帝所承大统,乃奉我两宫皇太后之命,受之于文宗显皇帝,非受之于我大行皇帝也。而将来大统之承,亦未奉有明文。”
吴氏指责慈禧、慈安“一误再误”,简直就是痛斥的语气,其潜台词是:你们这两个臭婆娘(尤其是慈禧),为了垂帘听政的个人权欲,竟然使同治绝嗣,而且掩盖问题压制相关讨论,无异于乱臣贼子啊!
接着,吴氏提出解决之道:
“不得已于一误再误中而求一归于不误之策。惟有仰乞我两宫皇太后再行明白降一谕旨,将来大统仍归承继大行皇帝嗣子。……如此则犹是本朝祖宗以来以子传子之家法。”
吴氏汲汲以求的,还是要遵守祖宗成法,使大清的皇位在光绪之后回归同治的统绪。
吴可读还在遗折中解释,自己采取如此决绝手段也是情非得已:
第一,我曾冒犯同治帝,但他免我一死,所以我要报效。
第二,光绪已登极多年,朝中大臣没有人设法理顺承统大事,值此同治帝奉安大典之际,解决此事已是迫不及待。
第三,我怕不拍死?怕!但是在公与私之间,我只能效法古人尸谏,略尽愚忠。
因为朝议纷纭,慈禧知道此事再也难以糊弄下去,她反而以开明态度将遗折发下,“著王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将吴可读原折会同妥议具奏”。
吴可读“尸谏”之举在士大夫群体中引发极大反响,高度推崇其“直言极谏”的气节。翰林院侍读学士宝廷写诗赞曰:“圣朝纳谏优直言,伏阙抗疏争纷纭,以死建言公一人,吁嗟乎!直谏容易死殉难。”与吴氏并不相识的张之洞也赞:“直以小臣争大计,拼将一死博春秋”。李鸿章与吴可读地位悬殊,他也发表感言:“西望惠陵,穿土而莹,扈从大行,呜呼先生”。
当时,如果有名望的人没有对吴可读殉节一事做出及时反应,就会被指责。翰林院侍讲张佩纶(近代才女张爱玲的爷爷)与吴可读是邻居,但没有做片言只语的表态,京中舆论很不以为然,纷纷批评,他不得不自辩:吴可读先生殉节时,恰逢我老母去世,两家哭泣相闻也。
经过慈禧与朝中大员20多天的激烈讨论,6月1日最终确定了解决方案:
“将来诞生皇子,自能慎选元良缵承统绪,其继大统者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宪,示天下以无私。”
即光绪驾崩后,先从其皇子中确定皇位继承人选,再将此人过继给同治。
这一办法得到朝野认可。至此,慈禧多年来不愿提及的炸弹被安全拆除,心中如释重负。她没有申斥吴可读,下旨:“吴可读以死建言,孤忠可悯,著交部照五品官例议恤”。
吴可读葬于马伸桥三义庙东一里许。死前,他还留下《绝命词》一首:
“回头六十八年中,往事空谈爱与忠,杯土已成黄帝鼎,前星预祝紫微宫,相逢老辈寥寥甚,到处先生好好同,欲问孤臣恋恩所,五更风雨蓟门东”。
为了心中的道义而殉难,吴可读的举动无疑是清末乱世中的一声绝唱,也是传统社会的一声绝响。你可以说他愚蠢,但他不是更令人尊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