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阳创谷B楼,一家文化公司在为客户企业拍摄形象片(伯季文化供图)
杨浦区长阳路1687号,空置的中国纺织机械厂。爬藤植物攀在生锈的窗格上摇曳,孟夏涩绿覆盖前一年的枯黄。
如果20年前的下班铃声响起,会有几千辆自行车涌向厂区大门,水龙头开闸一样,哗哗流往街面。
乐敏德的青春,回想起来“熙熙攘攘”。那是工业匠人的好时代。
待了28年的工厂,要改造成创业园区。乐敏德揣着正反两面脱胶的工作证,带记者走过每一间厂房。
▲乐敏德保存至今的工作证,正反两面已经脱胶(钱蓓/摄)
一粒微尘
中国纺织机械厂占地11万平方米,厂区腹地的备件仓库,南向是一面马赛克墙。白底、蓝天、几棵树、两只大鹏,左上角写着“鵬程萬里”四字。整整900平方米的墙面,画面近乎拙朴,需要穿越24年的时光,才能理解其中的意气。
乐敏德指指房顶上的“中国纺织机械股份有限公司”说:“1992年工厂股份制改造,上市了,人人都很兴奋。我们引进日本工艺,我被派到丰田公司进修40多天,心里觉得报效祖国、报效公司,给家人长脸的时候到了。那是我人生最辉煌的时候。”
▲生产车间的资料柜,上层抽屉放资料,下层放器具。丰田公司的同行告诉乐敏德,资料要严格按照使用先后序列堆放,让取用资料的人伸手就能拿到他想要的那份。乐敏德对这些细节印象深刻,他说,日本人的严谨细致,也是工匠精神之一种(钱蓓/摄)
在创业园区“长阳创谷”的规划中,马赛克墙、“鵬程萬里”以及中纺机公司的名字都将完整保留。备件仓库被规划者称为园区“楼王”,预计年底改造完工。有央企想要整体租用这栋楼,长阳创谷婉拒了,长阳创谷总经理奚荣庆说:“这里会被改造成公共空间和中纺机博物馆。”
铁门拉开,仓库空无一人。白光透过窗玻璃进入室内,15米高的拱壳之下,只有微尘在舞蹈。工业时代的齿轮面前,人也不过一粒微尘。
▲多个厂房内部已被清理一空,未来将改造为长阳谷创意产业园的创客基地(袁婧/摄)
“每天120台纺机出库,忙的时候没日没夜赶工,完不成指标就叫‘摊箱’,摊箱就完蛋了。”乐敏德介绍,从原材料进厂到成品出厂,纺机生产的所有环节,炼钢、锻打,浇注、机加工、油漆、冷拉,都在工厂进行。
工人的生活也有一大半在厂区完成,中纺机厂设有教备中心和幼儿中心,幼儿中心只接收女工的子女。乐敏德家住杨浦区,妻子在漕宝路上班,女儿上学还是爸爸管着方便。他只好声称“旷工”,要求厂领导帮孩子入托,“厂里帮了我这个忙,我从此死命干活。”
单位是家的一部分,孩子们提前下课了,就去工厂找爸妈。这时候车间里的大广播响起,“某某人,你的孩子提前放学了,在厂门口等你。”听到自己名字,乐敏德赶紧洗个手,兴冲冲地去接。
“神仙葫芦”和“牛腿”
乐敏德1982年进厂,分到技术科,工号“82136”。学徒三年,在大件车间跟着师父学零件工艺。十多年后,他被另一位前辈提拔,开始学产品工艺。2010年辞职时,他是助理工程师。
乐敏德心中有很多敬重的工匠,但他的“老师”只有两位,“你尊重别人可以称呼‘先生’,不能随便叫老师。叫老师是拜师的意思,人家不一定收你。”
工匠和机械作伴一辈子,他们眼里的器械和零件都有生命。
生产车间,数吨重的桁车吊在头顶。一部桁车两条桁架,中间一座马达,底下垂个吊钩。“吊钩俗称‘神仙葫芦’,只有班长可以操作。普通工人没操作证,我们技术员也不能碰;两边墙上架起桁车的立柱叫‘牛腿’,用来爬上桁车的梯子叫‘牛腿梯’。”乐敏德视线所及,每样东西都有绰号。
长阳创谷一期、二期已经开业,进门往里路过科技公司、创意展区、咖啡馆,一切元素都很轻盈,直到中纺机主厂区所在的三期。奚荣庆算了算,厂区共有上百个桁架。这些铁锈色的巨型物件,改造时都将重新利用,一部分原样保留,一部分拿来架设不同楼宇间的风雨连廊。
走过二期的一栋孵化器楼,乐敏德停下脚步,“这是办公楼,我刚进厂时待的地方。它原来应该是生产车间,造楼的人把水泥标号搞错了,导致里面不能放机床。做工业的人犯这种错误,是心里一辈子的痛。”
“绣谷”“锈谷”还是“秀谷”
▲筑+咖啡不仅仅是一家咖啡馆,还是国内首家专注房地产及相关产业转型创新的众筹平台(袁婧/摄)
在咖啡馆坐下来,递给乐敏德一张纸巾,他两个手指习惯性地搓捏纸巾边缘,“厚度不到50个单位。”
工业是厚重的,厚重给人安全感。乐敏德没有听从父亲的建议学习财会,而是选了机械,“还是实干一点好。”
时代终究是潮来潮往,上海纺织工业走了下坡路。工人们觉得工资太少,乐敏德2005年成为“星期日工程师”,外快收入不多,不能弥补他和外面世界的落差。更让他难过的是,“做了几十年匠人,我到2005年才顿悟什么叫工艺。工艺是用最科学的方法、最经济的手段做出最好的产品。”
2010年的某一天,乐敏德对领导说:“我明天不来上班了。”领导问:“你要请多久的假?”他回答:“永远不回来了。”
偌大的中纺机厂慢慢萧条,直到闲置。
杨浦科技创新集团和上海电气集团合作,把这里开发成创业园区。奚荣庆难掩激动:“内环有几个这么大的厂房,这么完整的工业遗迹?做设计的人到了这里,又敬畏又激动,想成为那个‘有品’的、保住了工业时代精神和记忆的人。”
长阳创谷在为园区理念纠结,应该是“绣谷”“锈谷”还是“秀谷”?“绣”是纺织业,指尖上的艺术;“锈”是工业锈带,旧时代的记忆;“秀”是未来,新时代的秀场。
乐敏德很欣慰,厂房、桁车、红松资料柜、铁丝订书机,这些东西都还留着:“留下的,给前人一点回忆,给后人一种想象。无论如何,我们的历史使命是完成了。”
文汇报记者 钱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