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汇报记者 李念
当地时间3月13日早晨,普特南辞世,在美国芝加哥家中,因为皮瘤。这位素有“分析哲学鬼才”的当代哲学大家,不仅有把握哲学方向的眼光,也有胡适所说的“拿得起绣花针”的工夫,其“孪生地球”,“缸中之脑”等思想实验,在英美哲学界无人不晓。比起年长5岁、活了81岁的哈佛大学哲学系同事罗尔斯、75岁的本国哲学家罗蒂,希拉里·普特南显然更为长寿,享年89岁,离他90岁高寿还有4个多月。
当地时间14日中午12:30分,北京时间15日,即今天凌晨零点30分,他的葬礼已经在马萨诸塞州的Levine Chapel举行。
作为过去50年中哲学界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大家,普特南研究领域涉及心灵哲学、数理哲学、语言哲学、科学哲学、道德哲学、宗教哲学以及人工智能和量子理论。曾经在哈佛大学哲学系听过他的三门课、并著有《从分析哲学走向实用主义:普特南哲学研究》一书的复旦大学杜威中心主任、哲学学院教授、新实用主义专家陈亚军这样评价:“他的批判和自我批判,超越和自我超越性是当代哲人叹为观止的。”在得知普特南去世的消息后,昨天下午,记者立即进行了电话预约采访。
著有《从分析哲学走向实用主义:普特南哲学研究》一书的陈亚军接受记者专访评价普特南
“分析哲学中的鬼才”:“哲学家的哲学家”
文汇报:您是何时知晓普特南去世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陈亚军:我今天中午在复旦接待香港学者洽谈杜威中心事宜时,接到上海译文出版社编辑的电话,告诉我普特南去世了。5年前,我取得富布莱特学者资格时,曾向普特南教授去邮件,希望能做他的研究,记得他回复我说,自己身体很不好,退休后正式“全退”了,不再做正式的学术交流和研究,把时间留给家人。在新世纪初,他刚退休时,我在美国访学,他当时常去以色列的特拉维夫大学,他有犹太血统,在那里有兼职。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我并不很惊讶,毕竟很早就知道他身体不佳,但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离世,还是让人扼腕惊叹,天公夺才。
文汇报:美国历史学家、中国通孔飞力去世时,我第一时间在百度的人物介绍上看到了生卒年月的变化。普特南去世,查了百度上的英文,也没有看到消息,可能我查询资讯有限,只看到《哲思学意》微信公号发布了消息和介绍,比起杜威、罗素、哈贝马斯、理查德·泰勒、还有上周我们讲堂刚报到过的桑德尔,普特南好像不太为中国媒体和受众知晓?
陈亚军:普特南在1985年前后来过中国。当代重要的西方哲学家几乎都来过中国,只是德里达、罗蒂、罗尔斯等都是在中国哲学界开放和交流意识复苏和繁荣之际抵达。普特南来中国时,中国学界与国际学术界接轨还不够,他的哲学思想知晓得并不详尽。西方的哲学家,基本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兼顾公众的哲学家,一类是哲学家的哲学家。华东师大在2004年召开过“罗蒂与中国哲学”国际研讨会,罗蒂在分析哲学领域留下《哲学和自然之镜》的力作后,对分析哲学失望,转向文学化的哲学,留下了《偶然、反讽和团结》这样更有影响力、更易懂的著作,可谓是兼顾公众的哲学家。而普特南呢,在美国哲学界,专业领域对他的评价更高。他是像奎因一样,属于哲学家的哲学家,被誉为“分析哲学中的鬼才”。其实,罗素和杜威这样的哲学大家,他们的专业领域的著作也是艰涩深奥,知者寥寥,只是后来他们在更广泛领域也有著作,后者的影响力超越了专业领域的影响力而已。
奎因(1908-2000):美国哲学家、逻辑学家、逻辑实用主义的代表
将曾对立的分析哲学和实用主义哲学融合
文汇报:我曾读过您的《实用主义研究自选集》,里面有罗蒂、普特南、布兰顿等实用主义大家的学术思想分析,谈到普特南时有其学也有其人。1991年到1993年,您在哈佛燕京学社做访问学者时就开始实用主义研究,1999年,在国内出版了《实用主义:从皮尔士到普特南》;新世纪初,去伊利诺伊大学的香槟分校访学,并申请到了2001年到2002年的美国弗雷曼基金项目“当代美国新实用主义研究”,成果直接化为2002年的学术著作《从分析哲学走向实用主义——普特南哲学研究》,能分享一下您和普特南的交往吗?
陈亚军:谈不上交往,可以说是缘分。我在哈佛燕京学社时,当时报的研究题目是《海德格尔的自由观和儒家哲学》,因为和那一代学人一样,我们都深受德国哲学的影响,并将之视为典范。但是,到了哈佛哲学系听了普特南的课,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思想解放。先是颠覆了我对实用主义哲学的理解,原来认为实用主义是没有学术生命力的一种浅薄的思潮,听了普特南的课,完全不同了。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一口气修了他的三门课,《非科学知识》、《威廉·詹姆斯思想》,还有就是《从实用主义到新实用主义》,这门课我连修了两年。
1999年,陈亚军著的《实用主义:从皮尔士到普特南》在国内出版
文汇报:一模一样的吗?
陈亚军:是的,当时我每次都坐在第一排,还拿着录音机,刚刚去美国,经历着从欧陆哲学向实用主义这些的转向,我很是兴奋,也需要仔细消化更多细节。所以,越听越有兴趣,感受到了第二点,普特南的课程中,会把实用主义和当代的很多哲学争论联系起来,并提供独特的视角。
文汇报:能否具体一些?
陈亚军:比如英美哲学中的实在论和整体论,一直被看作是对立的两种哲学立场,普特南从实用主义角度出发,把两者结合统一起来;再比如,事实与价值,在分析主义那里是分离和对立的,普特南又将它们统一起来;还比如,知觉这样的话题,普特南同样从詹姆斯那儿获得很多启发。关于这一点,在他的英文著作《实用主义——一个公开的话题》里,专门有一个章节。实际上,在他的课堂中,谈论到的争论更多。因为他是将分析主义和实用主义有机结合起来的哲学大家。
上课爱笑,兴奋时会坐到讲台上两腿晃悠
文汇报:他讲课的风格是怎样的?
陈亚军:普特南上课蛮随和的。1992年光景,他大概65岁的样子,他上课喜欢笑,不是大笑,而是在喉咙口的格格笑。兴奋时,他会坐到讲台上,两个腿晃悠晃悠。有一次,一些学生把没吃完的点心放在讲台上,他进来后也不生气,拿起来就吃了。我当时还交了作业,有时也去他的办公室问问题。他和罗尔斯占据了哲学系二楼的两个最好的位置,都是套房, 两人比邻而居。他的办公室曾经是奎因所在,奎因退休后就搬到三楼。我去的时候,罗尔斯正好70岁,是他退休前一年,我有幸听了罗尔斯最后的课程,相比之下,罗尔斯是比较腼腆的人。
罗尔斯(1921-2002):美国政治哲学家、伦理学家,代表作《正义论》
文汇报:罗尔斯和普特南比邻而居,非常有意思。我在网络上看到一篇台湾“中研院”院士黄进兴的回忆罗尔斯的文章,里面提到普特南,文中说道“普特南嘲讽其他哲学家更是家常便饭。但他颇能与学生打成一片、支持学生运动,甚受学生爱戴。某次普特南在课堂上竟然宣称:“罗尔斯教授堪称二十世纪政治哲学的祭酒”,而与罗尔斯齐名的同事,诺齐克教授却被他评得一文不值。(哈佛大学的罗尔斯、诺齐克和牛津大学的德沃尔金被认为是新自由主义的代表者,但观点不尽相同。诺齐克和德沃尔金的作品都是想修正罗尔斯的论点。)。普特南教授批诺齐克的正式用语是“我在智识和道德上都看不起他”),黄院士,我们讲堂微信曾经发表过他的演讲观点稿,有关祭孔研究。但此处信息未曾查证过。据您观察,这些美国哲学家的风格是怎样的?
陈亚军:我不太相信这段文字。按我对普特南性格的了解,他不太可能说出这样尖刻的话。在毕业典礼上,我曾亲眼看到普特南和诺齐克交谈甚欢,我还替他们拍了合影。但普特南支持学生运动确有其事,1970年代,他自称“毛主义者”,并认为从中学了很多东西。当然,我也听到一些普特南的传闻,说有一次奎因和他参加博士论文答辩,答辩对象是普特南的学生,但普特南居然迟到了,奎因追问原因,回答是“我上街游行去了。”惹得奎因大为生气,后来在别的场合,奎因说自己平生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把普特南从MIT挖到哈佛大学。另一则则是对他的赞美,说他去英国牛津大学做洛克讲座,聚会和邀请一个接一个,普特南居然能在一个讲座后短暂间歇做下一个讲座的准备,并一一应付自如。所以,同行羡慕他有“极强的专注能力。”
渔网兜风:不断超越自我、批判自我
文汇报:谢谢您给我们分享普特南的音容笑貌和轶事,加深了我们对一个伟大哲学家的鲜活认识。从专业角度评价,普特南的伟大之处在于?
陈亚军:首先,他在众多哲学领域均有贡献,而且是突破性的贡献。比如,数理哲学、语言哲学、心灵哲学、科学哲学等领域。其次,他能够不断超越自我。他曾是功能主义哲学的创始人,后来他变成了反功能主义者;他最早提出科学实在论,后来以“内在实在论”否定了前者,晚期,他又提出“直接实在论”。本来,其中任何一个成就都可以让他声明卓著了,但他还是不断否定和超越自己。德国著名的哲学家、《当代哲学思潮》的作者施泰格穆勒曾评价,当代哲学的争论中,总有普特南的声音,而且总让人感到有深度、有趣。他一直进行着广为人知的思想试验,比如著名的孪生地球、缸中之脑等等,在英美哲学界脍炙人口。但他从不满足于已有的成就,随时对自己加以超越 ,比如心灵哲学领域中的功能主义以及影响极大的内在实在论思想,都被他亲手颠覆。澳大利亚哲学家巴斯摩尔、《哲学百年》一书的作者曾这样评价,研究普特南就像“渔网兜风”,意思是他的思想极为丰富,变化极快。
普特南著作《理性、真理与历史》,童世骏、李光程译
文汇报:普特南的哲学对思想界有何影响?
陈亚军:这种影响非常广泛,是一层一层渗透出去的。杜维明、余英时的著作中,都曾援引普特南来支撑自己的立论。所以,谈美国当代哲学,不能绕开普特南。
文汇报:那普特南的哲学思想,在美国是否有传人呢?
陈亚军:他的思想极其广博,一下子说不出有谁完全继承了他的衣钵。
“多变”的自我辩解:顺着思想不断追问
文汇报:对于中国哲学界或者学界,普特南的哲学有何启发?
陈亚军:简而言之,第一,普特南是美国分析哲学的代表人物,他的思想深受语言转向影响,对语言意义的追问和论证的精确表述,都是值得中国哲学家学习的;第二,他在具体论证时,始终有大问题意识围绕其中;第三,他也是批判和自我批判的典范,从这点上来说,他显示出的超越精神是最接近哲学本义的。
文汇报:有学者将其哲学的变化称“多变”,如何来评价?
陈亚军:有人把多变当作一种缺陷。对于这一点,普特南自己也有过评论,他说,他研究哲学在于追求真理,不在意留下什么“普特南论证”、“普特南定理”之类的东西,而是顺着思想不断追问,而这是他理解的哲学精神,他曾说前辈分析哲学家卡尔纳普也是如此。我赞同普特南的这段自我辩解。维特根斯坦如此,罗素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