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装飞行让张树鹏找到自我。
张树鹏整装待发,剑指2016翼装飞行世锦赛。
“追梦飞人”拍摄美景的独特视角。
去年,张树鹏成功挑战8150米高空无氧翼装飞行纪录。(均资料照片)
第一次滑翔,飞出降落场地
上世纪90年代起,一群小众、“疯狂”的年轻人,经过不断地尝试,开发出一种自由、惊险的极限飞行运动———翼装飞行。他们模仿蝙蝠,身着翼装从飞机、热气球、悬崖绝壁,甚至摩天大楼一跃而下,进行无动力空中飞行。目前,世界翼装飞行的最快速度达到370公里/小时,和高铁相近。
31岁的内蒙古锡伯族汉子张树鹏,是我国翼装飞行运动员的代表。去年4月26日6时22分55秒,当热气球将张树鹏送到8150米高空时,他猛吸了几口氧气,纵身跃下。“虽然之前已经做了乏氧耐受测试,但高空氧气的稀薄程度还是超出预期,我的双手在飞行过程中已经有点不受自己的控制。直到降低到4000米高度,缺氧症状才得到缓解。而且,高度的急剧变化,还带来了巨大的耳压,感觉耳朵都快炸了。进入降落伞飞行的状态后,我赶紧摘掉防寒面罩,捂住鼻子,鼓了几口气,耳压的问题才得以缓解。”4分38秒后,张树鹏有惊无险地落地,此举打破瑞士选手创造的8000米无氧翼装飞行世界纪录。
今年,他很有希望成为翼装飞行世锦赛的“中国第一人”,和国外“翼装侠”们一起挑战“空中 F1”的王座。近日,记者前往河南林州,对正在太行山腹地备战的张树鹏进行采访。
第一次滑翔,飞出降落场地
“人在天上飞的感觉是什么样的,翼装侠?”
“对我而言,就是在速度和激情中,找到了自我、自由和快乐;对你来说,就是有人在你头顶上突然‘嗖’的一下……过去了。”
“这简直就是天外来客吧。”
这是记者最初与张树鹏在电话中的对话,他对翼装飞行的介绍瞬间引发了记者的好奇心,于是将专访地点从室内咖啡馆改到了户外的挑战点,只为体验“‘嗖’的一下”。
2月的林州,白雪皑皑。太行山在此一壁拔起,与万顷静美丰茂的华北平原截然分开。上天赋予红旗渠人从不畏惧困难的精神,也赐给他们一个完美的飞翔圣地:这里的上升气流完美强盛,这里的悬崖高耸陡峭。“翼装飞行对场地的要求非常高。沿着悬崖飞行时,翼装运动员和山体的垂直距离有时不过5米,为安全考虑,林州千米直下的悬崖绝壁再适合不过。”张树鹏谈起了选择林州作为挑战点的原因,“在那里,借助完美的上升气流,正午的天空总会开出一朵朵伞花,那是林滤山国际滑翔基地的朋友们。此次挑战,计划依靠双人滑翔伞将我送到高空,正好可以请求他们的协助。”
早上8点,记者来到林州市预定的出发地点,四处寻找身着神秘翼装的人,可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此时,一个长着浓眉大眼,脸被晒得黝黑,又高又瘦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主动伸出一只大手:“一路辛苦,欢迎你的到来。”
来林州之前,记者曾点开张树鹏的新浪微博,他的认证微博备注是“红牛签约运动员、翼装飞行世界纪录保持者、滑翔伞世界冠军”,可为何如此低调谦和?“我只是一个有梦想的普通人。站在大街上,也没人知道我是极限运动员。”张树鹏说,“我学翼装,不是某些玩票为了耍酷出风头,而是因为真心热爱这项运动。”
从微博的第1页到第25页,除了那些震撼人心的炫酷画面,就是与坚持、梦想有关的激励语句。他的第一条微博是这么写的:“坚持自己的梦想。那些嘲笑你梦想的人,因为他们必定会失败,他们想把你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我坚信,只要我心中有梦想,我就会与众不同。你也是。”
张树鹏的梦想,就是飞。
1985年12月27日,张树鹏出生在内蒙古自治区通辽市下辖一个小镇的普通家庭。上了小学后,他经常参加各种体育运动项目,练就了他胆大心细的性格和强健的体魄。
从中学开始,张树鹏渐渐萌发了学体育的想法。2004年,北京一家俱乐部到赤峰进行滑翔伞表演,还在赤峰学院读体育专科的张树鹏和几个师兄一起去观看,看着看着,他的血液逐渐沸腾起来。“小时候电视上见过滑翔伞,真正对飞有概念,就是那时了。”当他得知该俱乐部来学校招滑翔伞学员,就抱着试试的心态报了名,没想到最终入选。
滑翔伞训练最先从地面上开始。每天到停车场后,必须背着20公斤的伞包跑步前进。白天进行各种常规动作练习;晚上研究自身及国外高水平选手录像,并学习航空气象方面的知识。
三个月的地面训练后,张树鹏第一次面对真正的山。“以前在十几米的土坡练过,感觉掉下来也没什么事。可突然站在300米的高空,感觉很不一样。那天也未做好心理上的准备,检查装备时一直期待听到教练‘取消飞行’的通知。可没想到,那天一切都很顺利,能见度极好。”张树鹏听到对讲机中传来教练下令“起飞”,他快跑几步,迅速飞离了山顶。
“方向,加速、减速……”看着逐渐远离的大地,张树鹏的大脑一片空白,教练的指挥一句也听不见。他缓缓地平复自己的情绪,数秒钟之后,指挥声逐步清晰……可降落还是发生了状况,由于转弯速度过慢,他直接踹断了正对自己的杨树,飞出了降落场地。落地的瞬间,减速的动作没到位,人连滚带爬甩出去很远。
“5名队员,我是最后一个会飞
的,这可不行,我一定要赶超他们。”没想到,5年之后,曾经的“菜鸟”,竟然抢在师兄们之前,于2009年在克罗地亚拿下中国未曾染指的世界滑翔伞定点冠军。
冠军到手,张树鹏在心中定下了新的目标:向下一个梦想出发。
不到45
天,疯狂跳伞
208次
此次挑战,张树鹏计划在常规翼装飞行中,加入穿越“旗门”的元素。为此,必须首先找寻合适的旗门安放位置,确定空中飞行的路线,所有的这一切,都要由他亲自实地勘察。
冷空气过境后,蜿蜒向上的盘山公路覆盖着一层层积雪和暗冰,时不时遇到的落石也让人惊出一身冷汗。抵达山顶起飞点已接近正午,滑翔伞基地的“伞友”们已早早地在此等候,张树鹏和他们寒暄之后迅速地投入准备中。
随着滑翔伞逐渐从专业走向大众视野,滑翔伞教练的工作虽然危险,也越来越受到青睐。拿双人伞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基础的普通人也可以在教练的帮助下体验飞翔的乐趣,一次费用约980元。
听到此,记者更诧异了。作为滑翔伞世界冠军,在某俱乐部找个教练工作养活自己应该不是大问题,为何突然要改行呢?
“人生在不同阶段有不同的梦想。实现一个就止步不是我的风格。滑翔伞冠军的梦想实现了,我觉得可以选择新的挑战。”张树鹏说,“偶然的一次机会,我在网上看到了翼装飞行的视频,觉得很刺激。2012年10月,第一届翼装飞行世界锦标赛在天门山成功举办,通过近距离地观察,世界高手让我真正认识了什么才是自由飞翔。翼装飞行速度快,装备轻薄,就像是自己张开了翅膀,使用人类的身体在飞。而滑翔伞虽然也可以飞,但是相比而言速度慢,滑翔伞更多的是借助外力,感受完全不同。”
其实,张树鹏迈出改行第一步之前,思考了很久。他详细了解了翼装飞行的科学性:翼装由高密度高强度尼龙材料制成;运动员从高处跳下后,张开
手脚,腋下和双腿间的冲压式膨胀气囊迅速充气;运动员在空气阻力的作用下,下降速度逐渐趋缓,并形成向前飞行的动力,同时利用身体姿态的调整,准确地转弯以及控制飞行的方向和速度。反复的研究,让张树鹏对翼装飞行越来越痴迷,他深深地爱上了这项运动。
但去哪学呢? 那时翼装飞行刚进入中国,不管是飞行环境、飞行氛围或者是飞行技术都无法和国外比较;可去国外学意味着一笔巨额开支:专业翼装、交通费、生活费、学费……加在一起达数十万元。“我的哲学是,做一样东西一定要有兴趣,有了兴趣一定要做到最好。学了那么久的体育,从小就为奥运会升国旗奏国歌的光荣时刻所感动,当然想在翼装领域也能为国争光了。”于是,张树鹏联系了美国亚利桑那州一家著名的跳伞翼装学校。
“我到现在还讨厌美国那几个海关工作人员。我来美国长时间学跳伞,他们根本不相信,总是把我和菲佣们关在一个屋子里,拖住我反复询问,并限制我的入境时间。”张树鹏为了赶签证期限,也为省钱,决定速战速决。
为了最快达到高空跳伞200次的要求,张树鹏几乎玩了命地跳。别人一天几跳,他私下找教练磨,每天在教练的指导下要跳10次,最多的一天跳了12次。烈日当空照,他把国内带去的藿香正气水全部喝完,有时到最后还是免不了中暑。他甚至为了省下买中饭的时间,每天早上出发时买上两份饭,早上吃一份,中午吃一份。
一个半月不到,他完成了208次跳伞,获得了学习翼装飞行的许可证。而一般这个过程需要两年。张树鹏的教练直言,他是翼装领域的“中国奇迹”。
“第208次跳伞后,刚回到休息室,来自世界各地的飞行爱好者为我欢呼鼓掌,我非常自豪,因为我用自己的努力改变了欧美人对黄种人在极限运动上的偏见。”张树鹏说。
小小的失误,严重的后果
穿好翼装,戴上运动相机,张树鹏
“乘坐”国家滑翔伞队教练元林朝“驾驶”的双人伞,慢慢地攀上了云霄。
他首先要找到哪里有最强烈的上升气流。之前的天气预报显示,林州上空刮的是弱东风,这对南北向的太行悬崖而言,无疑是个好消息:东风受到悬崖的阻挡,会加大上升气流。但由于每一处的地形、山形有所不同,各个位置上升气流的强弱仍需元教练和张树鹏在空中判断。
冬天受温度所限,上升气流难言稳定,可谓稍纵即逝。张树鹏最高盘高到相对旗门400米高度的位置,即海拔1600米左右,但由于上升气流不足,滑翔伞无法继续盘高到1800米的合适高度。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14时,上升气流已有下降的趋势。此时,对讲机里传出了“准备跳”的声音,不得已,为了获得更多的飞行高度,张树鹏决定改变原定计划,绕开旗门,在远离太行山的空旷处完成飞行。
首先,他将自身与滑翔伞连接的胸带、坐带等连接带打开,双手从滑翔伞的肩带里拿出,上身向下扎,身体朝前下方飞出。此时,连接带一定要确认完全打开,并小心放置,以免翼装被刮。接下来就是垂直高度150米左右的俯冲,角度保持与地面垂直80度,让翼装翅膀下方的气孔充分吸气,同时获得100多公里/小时的俯冲加速和上升力。角度不能再多,否则很容易超过90度,身体向后翻转,特别危险。
当“翅膀”完全打开时,张树鹏开始向前下方滑行。距地面280米时,张树鹏迅速打开翼装上的伞包,引导伞带着降落伞助他在空地上安全降落。
“由于取消了飞越旗门的挑战,整个飞行过程没什么压力,就是欣赏巍巍太行的雪景。”饿了半天的张树鹏整理好翼装,立马跑进小吃店。
“没让你感受头顶上‘嗖’的一声,不好意思啊。”张树鹏告诉记者,“你离得远可能看不清楚。飞行有非常细腻的技术,比如加速、减速、转弯翻转,都依靠身体的控制。像上身抬高、腿向上抬、手的后半部向下压,每一个动作或者几个动作结合起来都可以实现
减速,反之亦然;人向哪边转弯,身体就向哪边下压;翻转属于特技,运动员将手落下靠近身体,重心移向落手侧,翻转接近180度之前,抬起手,可以实现背飞。”
“祝福语都在旗门上挂好了:‘金猴奋起千山秀,大鹏展翅万象新’,就等着他飞越,可惜啊。”在旗门守候的“伞友”们虽然满是遗憾,但对张树鹏的决定也充分理解,“穿越旗门,等于给危险系数极高的翼装飞行再增添一丝风险。无论途中大鹏碰到山坡、PV管制成的门柱还是写着祝福语的纸,后果都不堪设想。在可飞可不飞的情况下选择不飞,或许正是翼装侠和疯子的最大区别。”
由于飞行高度低、速度快,用于调整姿势和打开降落伞的时间十分短促,翼装飞行中一旦出状况根本没时间解决,这是一项不允许犯错的运动。“一个小小的失误,就可能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张树鹏说。
就连张树鹏自己,也经历过多次九死一生。他曾在降落开伞时遇到身后的尾流,人和伞反向旋转,而且旋转速度非常快,副伞打开后,身体还转了3圈;还有一次更惊险,落地之前未充分减速,开伞瞬间形成的巨大冲击力导致伞两边的组带勒住了脖子,他当时只有单脚落地,鞋子也没了。脖子上的血印直到几星期后才淡去。
据统计,全世界目前从事翼装飞行的人不过千人,我国只有十人左右。从翼装运动诞生到现在,事故率很高,甚至连翼装的创始人都在1998年的一次飞行中因失误身亡。国人印象最深的一次,应该是2013年的第二届世界翼装飞行世锦赛,匈牙利选手在天门山试飞过程中,由于落地前降落伞没有及时打开,不幸坠落山间遇难。
极限文化,在中国刚刚萌芽
既然风险这么大,为何还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翼装飞行这条路呢? 他们都疯了么?
“很多人都认为,极限运动者特别是两只脚离地的翼装运动员,都是‘疯
子’,都没有理智。但事实恰恰相反,所有的极限运动员,都是非常谨慎、理性、细心的。如果只是‘疯子’,恐怕还没法从事翼装飞行,他还得是个‘科学家’。”对于这项运动,张树鹏如是评价,“参加翼装飞行,疯狂的冒险精神和严谨的科学态度,缺一不可。适当的天气、适当的地点、适当的装备、熟练的技术,良好的心态,做到这些,极限运动就是安全的;但哪怕一丝失误,都可能万劫不复。”
他告诉记者,天气的因素主要包括对风力和能见度的要求,风不能太大,能见度要超过1公里,越远越好,雨、雪、雾天里不要飞行。
对地点的选择也很重要。训练或比赛时首先要避开相应的民航空域,并找到可以降落的大片空地。对于悬崖飞行而言,悬崖坡度要尽量接近90度,若能超过90度更加安全;对于高楼飞行,张树鹏则给出善意的提醒:“最好不要因为自己的冒险,而为寻常百姓和政府管理者带来困扰。我不会支持那些不考虑后果的飞行。”据他透露,目前,在全世界,包括我国,翼装飞行还无需审批,官方对此也未出台相应的管理办法,运动员还主要依据行内的共识自律。
装备必须要求绝对的专业,使用寿命也需严格限制。
技术和心态则是相辅相成。技术要依靠不断的训练,需要日积月累的打磨,就像考F1驾照一样,学翼装也要循序渐进,从高空跳伞、高空翼装、低空跳伞到低空翼装,一步一个脚印。训练切记不要浮躁,“跳级”是对自己的不负责。“我们常说,运动本身并不危险,危险的是人的想法,往往是认为自己行,实际上技术还没有到达这个程度,做了一些超出自己能力以外的事情,以致发生危险。”张树鹏说,“另一种极端的心态就是不自信。不仅西方人看不起我们,我们自己也老觉得极限运动是外国人玩的,中国人学不好,怎么训练都没用。”
他坦言,我国还未形成自己的极限文化,热爱冒险的人太少。国外极限运动爱好者对理论研究、技术培训和装备制造商都很重视,极限氛围好,大家爱这项运动,经常聚在一起讨论技术的进步和装备的革新;而我国极限运动的参与者本来就少,还各自为战,有的项目连合适的场地都无人寻找,很多人参与其中只是为了耍酷。同时,与国外相比,我国体育产业的发展刚刚起步,极限运动产业的规模更是小之又小。
“但我始终认为,人都是一样的,能不能飞翼装与人种、肤色无关。”张树鹏斩钉截铁地说,“很多极限运动包括翼装飞行起源于欧美,发扬光大于欧美。欧美的运动员起步早,水平比较高,这是现实。只要我们中国人决心真正走进翼装,义无反顾地爱上翼装,理解翼装并研究翼装,追上并超过西方水平是有可能的。之前,不是有无数的运动项目已经证明‘西方人能做的我们也能做’吗? 我就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再次证明这一点。”
去年创造的8150米高空无氧翼装飞行世界纪录,已经向世界宣读了中国翼装运动的声音;今年,他的新梦想将再次起航———代表中国正式参加翼装世锦赛,并取得好成绩。“我有信心。”他说。
其实,早在两年前,张树鹏就有了参加2014世锦赛的想法,当时,他觉得自己的技术已经过关,无奈组委会依照“需完成300次低空翼装飞行”要求,认为其经验不足,只邀请他作为嘉宾前往现场。去年,由于未参加2015世锦赛预选赛,世锦赛正式比赛再次与他失之交臂。比之前进步的是,他得到了在比赛路线中试飞的机会。
现在,张树鹏已经为不远的2016世锦赛预选赛摩拳擦掌。截至目前,他已完成了近1000次翼装飞行。他将会继续训练,使技术水平达到新高度,争取获得进军下半年正式比赛的机会。“我拼命训练就是想证明,在老外长期把持的制高点上,中国飞人也能插上自己的旗帜。”张树鹏说。
文汇报记者 赵征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