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书店,就是一座城市,我们日臻完美的精神自我,居住其中。”
“现在这个行业几乎没有谈资,不再有锋芒,好似一潭静水,无声无息,平庸,没有亮点,让我略感振奋的是我知道书店能够并且已经生存下来,它只不过是在三千年间变化非常缓慢而已。这倒是逛书店的一个乐趣,验证了最简单的事物是最恒久的。”
——《书店的灯光》,曾在书店工作17年的美国作家刘易斯·布兹比
夜上海是什么模样?“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并非全部。每每入夜,总有这样一群人,他们职业各异、爱好不同,却都在城市中寻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彻夜沉醉在书的馨香中。
也不仅仅在上海。当国家陆续出台一系列对实体书店的扶持政策,当北京第一家24小时书店三联韬奋去年正式开业,当现今各地渐次诞生“24小时书店”,深夜阅读的文化现象悄然萌生。
而在上海,首家24小时不打烊、已运行3年多的大众书局,正是我们持续一个月观察的夜读样本。
暮色渐浓书店里的238盏灯
位于二楼且缺少窗子的大众书局是一个与星辰日月相隔离的场所,屋顶24小时亮着的166盏小灯、6盏吊灯、18盏煤油灯以及48条灯管,让人实在难以根据书店内的光线来判断时间。不过,当门口半透明的塑料帘子很少再因为反复的掀起、落下而来回碰撞,当书店里无线网络的速度的数量级从1位升为3位,当印在木质地板上咯吱吱的脚步声成了打破周遭寂静的唯一声源时,你就知道,夜已经深了。
夜里10时过后,福州路上的大众书局正式进入深夜经营,原本4扇开着的门也只剩下了一扇。晚9时30分准时开始上班的值班店员小张开始将几个宣传新书的易拉宝挪到那仅剩的一扇门的左侧,挡住其余已上了锁的门,随后又拉了一张闲置的桌子斜放在门口,使之留出一小段距离以保证进出畅通,自己则靠坐在不远处的一张藤椅上,手里拿着上次夜班理货时“相中”的书,听到声音就会抬眼看看那偶尔才被掀起的已不再透明的门帘。
社科区的书架边倚着身材娇小的珠海女孩小陈,来旅游的她“误入”此地,索性就呆到了深夜。她一头抵在书架上,一边拿起书架上的书,遇到感兴趣却没开封的书便趁人不备迅速撕下书的塑封,然后团成一团塞在书架后面。
自称不羁爱自由的杨先生身着黑衣、反戴印有骷髅头的黑色帽子,面前只放着两本比砖头还厚的《汉语成语大词典》——这是他自2013年起第N次深夜在此读词典了。
从安徽农村来上海打工的女孩小宫是夜间书店中唯一一位坐在地板上读书的——尽管供休息的座椅离她只有三步之遥,但身着紫色运动服、背着黑色大书包的她还是习惯于随意坐在地上,腿蜷缩在身体一侧,上身靠在书架上,双手捧着一本张爱玲或汪曾祺,疲惫而又专注地看着。
书店中还有一些身份各异的人,比如深夜睡不着觉而只身来夜读到黎明的大学生、因加班过久而错过末班地铁无奈来过夜的年轻白领……他们或伴着一杯咖啡安静看书,或徘徊于各个书架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书脊。
深夜有多漫长?记者蹲点的一个月,数清了书店屋顶的238盏灯。
在过去的这3年多里,这238盏灯曾见证过无数深夜阅读的身影。在这些夜读人眼中,白天的书店更像一个嘈杂、拥挤的图书超市。而到了夜里,“深夜”、“书籍”、“独处”这3个词碰撞在一起,就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在喧闹的城市中,于他们而言简直是一种奢侈。
子夜时分奢侈的安静
安静也成了一种奢侈——20岁的程霞(化名)就这么认为。这位皮肤白皙、穿着水墨般质感长裙的宁波女孩来上海赴约看朋友的画展。结束之后,她和无数来上海的观光客一样,来到了上海的地标之一:人民广场。
站在人民广场,她突然想要逃离。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她心烦,于是,来到大众书局,找到最里面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读起了书。为了不被打扰,她特地将手机调至飞行模式。从夜里9时到凌晨4时,她已经读完了包括高晓松杂文集在内的3本书。
安静的环境,不受限制地读书,是她许久未曾经历的“奢侈”。
英语专业的她,每天的生活被翻译、学习和社团活动切割得七零八落,一个多月都没能静下心读书。所以这次前来简直是一次释放,让她体味到一种久违了的“如饥似渴”。
这种“奢侈”般的感觉也吸引了马阿姨“有家不回”前来夜读。马阿姨有着多数上海阿姨所共有的外在特征:烫发,眼神犀利,走起路来步履匆匆,精力充沛,看不出已年近花甲。
生长于书香门第的她对于读书环境的要求有一种“执念”,“看书也要氛围的”。一次,在参加思南公馆读书会时,她皱着眉头抱怨有人“穿拖鞋还来什么读书会!”她的最爱是曾经坐落于南京西路的原上海图书馆,多年前在那阅读被她奉为“法国大餐”的外国名著让她至今难忘。而电子书,在她看来仅仅是快餐。
创意的产生也需要一种安静的氛围,所以从事网站平面设计工作的Talen和李俊特地在子夜时分来寻找灵感。Talen今年35岁,戴黑框眼镜,穿紧身牛仔裤。李俊于1990年出生,刚入社会工作两年,穿着打扮还像学生,言语不多,虽是Talen的合作伙伴,却更像是他的徒弟。
对于他们而言,“白天人杂,东一句西一句”,夜晚才是灵感爆发的时间。为了找寻灵感,他们也曾半夜逛七宝老街,周围一片安静,只有两人的聊天声,而在这样天马行空的聊天中,灵感就产生了。大众书局是他们新近开发的灵感宝地。
如果很直白地问这些夜读人为什么选择在深夜来书店,他们中一半人的回答是偶然为之,比如赶不上地铁迫不得已才来过夜;而另一半人的答案则是“习惯使然”,家住附近的55岁的张先生近年来一直把夜间逛书店当成习惯,“就像女孩子喜欢逛商场一样”。
而多数的习惯使然也是在多次“偶然”中渐渐形成的。在上海理工大学读大三的小王就是如此。早在2012年,刚上大学的他就已经知道大众书局是一家24小时书店,但他当时只是在白天偶尔来逛逛。一次他到福州路办事,晚上不想回学校,就跑到大众书局过夜。他还记得那天晚上并没怎么看书,只是躺在木凳子上呼呼大睡。后来再去则纯粹是因为想骑车了。这位平头、黝黑、戴着圆形黑框眼镜的男孩的最大爱好就是骑行,平常骑着单车穿梭于上海各处或更远的地方。一次,他随意把终点设在距学校11公里的大众书局,到书店后觉得看看书也挺好。
慢慢地,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他在夜晚想骑车的时候,就半夜从学校骑行1个小时到大众书局,然后读书到天明。如今,这已演变成一种习惯。
凌晨三时与蹭睡者的斗争
大众书局的工作人员都对一位每夜都来、但行为有些怪异的老人印象深刻。“他一定会来”,这句话在2分钟内被店员小张用极其肯定的口吻强调了5次。小张的话果然应验,12时刚过,门帘掀起,走进一位老人:身材枯瘦,面颊凹陷,脸上布满皱纹,戴着一副古板的眼镜,看东西时呆呆的,褪了色的蓝紫色旧式工装像是挂在身上。他总是背着双手、驼着背、拖着脚步,沿着书店的每个书架走一圈,时不时抽出一本,一边喃喃自语,发出些评论,遇见店员就会粗着嗓子强调一句“我是办了会员卡的”,仿佛每次说话都调动起胸腔内的所有气力。
他姓章。章老先生如此在意的会员卡,是来大众书局夜读的通行证。今年1月末,6张一模一样的告示被贴在了大众书局的墙面和立柱上,上书:“自2015年2月1日起,本店夜间限定只为大众书局持卡会员开放,不便之处敬请谅解。”据大众书局的总经理助理董谌谞介绍,此举意在通过提高“门槛”将一些蹭睡者拒之门外。
实际上,这并不是大众书局第一次针对蹭睡者采取应对措施。早在2012年11月初,该店就推出了“夜间阅读卡”,要求晚上10时以后进入大众书局的读者,无论是否大众书局的会员,都要凭借有效证件或会员卡办理此卡才能在店内晚间时段读书;通过实名登记每位夜读读者,从管理上隔绝安全隐患。
然而,此举收效甚微,流浪汉、醉汉蹭睡的事仍不少发生。配合者赶一赶就走,顽固者还非得警察亲临现场才行——打电话报警的事,在夜间值班店员小王工作的短短几个月内就遇到过三五次。此外,偷书也是让书店最为头痛的事之一,而深夜又给窃贼提供了绝佳的掩护,一位读者曾在今年年初的某夜亲睹一男一女偷藏了40多本总价上千元的书试图离开,最终落入法网。
现今,理论上来说,办理一张99元的会员卡才能成为“夜读人”。但实际上,“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夜间店员对于准入的管控“留有余地”,对待读者和蹭睡者并不一视同仁,按照店员自己的话说,他们“会看人”,明辨“真正看书的人”和“假装看书的人”:比如说同样是睡着了,有些人是看书看累了才趴在桌上休息;而有些人则明显就是躺上去专程来睡觉的。
然而,不管是否读书,鲜有夜来者能坚持整晚不眠。凌晨2时至3时,困意渐渐弥漫了整个书店,“坐垫保卫战”成了大家入眠的前奏。半夜以后,由于管制较松,大部分读者都会离开书店里散布各处的长椅,向书店中心的咖啡吧靠拢,因为那里汇聚着整个书店最舒服的座位——先到者可以占领沙发,而后来者能找到带靠背的藤椅也不错。而相对于咖啡吧里的60把椅子,只有沙发才配备的紫色坐垫才是真正的稀缺品——不少人都需要不止一个坐垫垫在头下、腰下和盖在身上。于是,2时30分左右,会隔三差五地有人从座位上起身,穿梭在各个沙发间搜寻多余的垫子,所以有些人起身上个厕所的工夫就会发现自己辛苦“攒”的垫子不见踪影。面对此景,很多人只能自认倒霉,摇摇头后寻找其他目标;也有的人眼尖,会一眼发现那个拿走自己垫子还没有安顿好的家伙,立刻疾走过去“夺回”,还会“赠送”对方一个狠狠的白眼。
在通宵不灭的灯下坐在椅子上睡觉显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不过有些常来“蹭睡”的顾客却深谙“睡觉策略”。抢先占据沙发后,他们往往会娴熟地将并排放置的两个沙发,相对拼接起来,构成一个加长版“婴儿床”,并将几个垫子叠放在一端充当枕头,之后蜷缩身体躺入其间,将包抱在怀里,盖着外套入睡——这样的简易“睡床”多的时候能达到7张——几乎摆满了整个咖啡吧。
黎明之前兴起之后的困境
深夜前来只为读书的真正读者确实不多。
大众书局,从高层到店员,每个人对夜间书店人数的估计都不同。店员小张的印象里,深夜前来书店的人少时十多位,多则二三十;然而在“工龄”更长的小王眼里,晚上这里实在没什么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从记者蹲点一个月来看,小张的话更靠谱。周六晚上10时过后,店里的人数就一直维持在20人左右,即便是过了午夜,人数也维持在15人左右;工作日晚上10人以上则是常态。不过这些人中,“读者”的人数还真是“一只手就能数得完”——真正在看书的不过四五人,其余的大多是蜷缩在椅子上的“手机党”。他们多独自坐在咖啡吧,点一杯咖啡,把包抱在怀里,蹭着免费的网络,或看剧,或刷微信。放眼望去,咖啡吧附近的小圆桌几乎被悉数占满,18盏复古的“煤油灯”下,亮光点点,全都是亮着的手机屏幕。
深夜读者寥寥及其带来的入不敷出,是全国各地24小时书店的共同难题。许多人因此对24小时书店存在的意义怀疑不已。
2014年起,24小时书店在各地兴起。当年4月23日,世界读书日当天,北京三联韬奋书店24小时书店的正式挂牌营业成了一个分水岭;在之后的8个月里,全国近半省份外加直辖市重庆,总共12家24小时书店陆续开设。而到了2015年,这个数目增加到了14家,另有更多24小时书店被提上了日程。
然而开设不久之后,媒体再次探访这些深夜书店,发现冷冷清清成了常态,于是“困境”、“尴尬”成了热潮过后下一轮的关键词,个别书店的24小时经营甚至只维持了几个月就匆匆夭折。
如何让“创业易、守业难”的24小时书店持续经营,不再昙花一现?
现今已坚持3年多的大众书局给出的答案在于经营态度:开24小时书店就像是生小孩,生下来就要对孩子负责,要注重生完以后很长时间的培育过程。
“24小时,其实就是让读者安心,你晚一点来没关系,因为它一直开在那里。读者会有一种‘家里有粮,心中不慌’的感觉,就是我知道有24小时书店,如果我哪天晚上想买书了,而别的地方找不到,就可以来这里。”董谌谞说,大众书局希望能够“倡导全民阅读”,而倡导过程中,市场是需要带动的。
你来或不来,无论夜里何时来,静静守候的238盏灯一直亮在那里。这是24小时书店必须面对的生存挑战,却也是其存在于繁华城市里的独特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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