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报首席记者 江胜信
红墙、绿树、飞舞的杨花……都没有变,仿佛旧时光。王津第一次来到故宫西部地区的这间小屋,是38年前的1977年。那会儿,他16岁。从此,他留了下来。
王津是古代钟表修复技艺的第三代传人。作为300多年间故宫唯一没出现断层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古代钟表修复技艺去年底入选全国第四批“非遗”名录。
“现在,确实比过去‘热’了。”身处热度中心,他却像一个保持常态的绝缘体,日复一日潜心同样的事。那可是几辈子都修不完的古钟啊,工艺繁复,且要利用老材料、按照老技法“修旧如旧”,如此一来,一年修不了几件,甚至几年都修不好一件。他打磨着那些齿轮,也打磨着自己的心性,套用洪应明《菜根谭》中的句子,或可称“心无物欲,即是秋空霁海;坐有‘古钟’,便成石室丹丘”。
与他那间“石室丹丘”遥遥相对的,是故宫东部奉先殿内开辟的钟表馆,这里陈列着200多件颇具代表性的清宫遗存。每当领着国外同行参观,宫廷历史部研究馆员郭福祥无一例外领受着他们对藏品的惊叹,以及对他有缘接触、研究这些古钟的羡慕。
与郭福祥结缘的古代钟表,可远不止这200多件。“馆藏总数达1500多件,虽然在数量上不是世界博物馆此类收藏之最,但极尽华美,很多是全球独一无二的孤品,不仅代表了当时世界钟表制造的最高水准,而且更反映出中西两大文化相互碰撞和融合的历程。”
这一件件时间的遗铎,或饱受大洋的颠簸,或历尽西域的风沙,或一寸寸诞生于宫廷能工巧匠之手,陆陆续续被摆上龙案凤几。后来,它们被主人撇下了,“滴答”声被铁蹄声湮没了,俏模样被尘土遮盖了。“累”了,“病”了,锈蚀了,散架了,一个个排着队,等待着古代钟表修复技艺传人们“望闻问切”。
它们是稀世珍宝,而王津又何尝不是“国宝”?“像王津这样能独立修复如此复杂古代钟表的,如今全世界都没有几个。”郭福祥说,“大英博物馆只有一个,很多国家一个都没有。”
既是独门绝活,那么会有什么听来稀罕的传承故事呢?
王津的回答是:“我在这30多年了,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来了学徒跟我上手干就对了,说别的都是白搭。”
郭福祥的回答是:“修复技艺是很枯燥的,一点都不浪漫。”
独具特色的宫廷传承
明明是连续传承了300多年,为什么传到王津,他只是第三代传人呢?
郭福祥解释道:“那是从新中国成立之后算起的,徐文璘是第一代,之前没法算。”也就是说,徐文璘的师父是谁,师父上面还有谁,都已经没法考证了。
最早把西洋钟表带进紫禁城的,是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1601年,他辗转托人将40多件贡品送给明朝万历皇帝,其中就包括一大一小两面洋钟。
洋钟这块“敲门砖”果真敲开了紫禁城大门。那会儿,宫中的报时是通过“漏刻”和“更鼓”来实现的。突然冒出的一大一小新鲜玩意,令万历皇帝十分好奇,他立刻宣召利玛窦进宫,对洋钟进行调试。
利玛窦告诉管事的太监,这些钟是一些非常聪明的工匠创制的,能日夜指明时间,并有铃铛自动报时。还说要操作这些钟并不难,两三天就可以学会。
听了太监的汇报,皇帝钦定4名太监跟利玛窦学习钟表技术,让他们3天内把钟调好。3天还没到,皇帝就迫不及待命令把钟搬来,看那指针的走动,听那“嘀嗒”的声音。
后来,皇帝专为那面大钟修了座钟楼,另一面镀金的小自鸣钟,他则随时把玩。皇太后想从皇帝那里借去看看,皇帝心里嘀咕:要是她喜欢,留下不还怎么办呢?他于是叫来管钟的太监,把发条松开,让它不能走动、发声。皇太后借去玩了几天,就还了回来。
钟表的存在必然伴随着钟表的维修。跟随利玛窦学习钟表技术的那4名太监,是宫廷里最早的钟表维修工。但在此之后的40多年内,明清宫廷档案鲜有关于钟表技艺的记载,直到清朝顺治五年(1648年),这门技艺才以一种传承有序的方式得以发展。我们今天所说的“300多年间故宫唯一没出现断层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正是从1648年算起。
这一年,葡萄牙传教士安文思抵京,传教的同时,他被征召为清宫御用作坊——造办处的钟表匠师。从1648年至1811年,总共有15位传教士,像接力棒一样在造办处传授钟表技艺。从顺治年间对西洋钟表的简单修理和粗糙仿制,到康熙年间成立造办处“自鸣钟处”,修理和仿制渐入佳境,再到乾隆年间成立造办处“做钟处”,制造钟的技术达到鼎盛,甚至还根据中国传统计时习惯自主研制出“更钟”……时光更迭,画出了一条技术转移的轨迹。
清宫钟表技术人员分为三类:一是西洋传教士,他们是御制钟的主要设计人员,是制造和修理钟表的技术指导;二是匠役,即各地技术高超的钟表匠,其中包括岭南地区和江浙一带的“南匠”以及京城的“北匠”;三是做钟太监,为宫中制作钟表最基本的劳动力。
传教士应召入宫,意在传教;清宫征用传教士,意在传技。两者长期互惠,一旦角力,解释权都在皇帝手里。嘉庆皇帝对待传教士的政策突然收紧,要求他们“安分学艺,不得与当地民人往来交结”。造办处的最后一位传教士德天赐,踩及“红线”,私托书信,触犯龙颜,于嘉庆十六年(1811年)被遣送归国,绵延150年之久的西洋传教士连续服务清宫“做钟处”的历史宣告终结。
那会儿,匠役和做钟太监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只不过随着国运式微,清宫“做钟处”不如以前那么景气了,不再不计成本创制新的钟表。“但钟表一直在用,一直在向西方买,一直在维修。”郭福祥说。不论是1911年辛亥革命以后造办处解散,宫廷里的木匠、金属匠、雕刻匠、珐琅匠等手工艺人流落民间,还是1924年溥仪被驱逐出宫,民国政府接管故宫,出于实际需要,唯有修理钟表的师傅被留在紫禁城内。
不过,这一在宫墙之内连续传承300多年的古代钟表修复技艺,除了从传教士在华活动的相关档案里觅得其前半段的大致轨迹之外,却无法判断到底有哪些中国匠人得到“真传”。郭福祥将此最主要的原因归结为宫廷传承的特殊性。“宫廷需要你,你不来也得来。当然,绝大多数手工艺人将这看作一种荣誉,既可效忠皇权,还可获得经济待遇,并可抬高自己的技术身价。总之,宫廷传承受到了权力、工艺、经济和意识形态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家族传承的族谱、法则以及手艺人‘藏一手’的私心,对宫廷是不起任何作用的。”按照成例,宫廷艺人不可能在其制作的活计上署名以标榜个人的技艺,留下的记号是代表皇恩浩荡的“康熙御制”、“雍正年制”、“乾隆年制”……这也是清宫“做钟处”传人难寻的另一个客观原因。
王津的拜师和收徒
1977年,16岁的王津刚刚在北京九十一中学读完初中,正准备响应号召下乡插队,来自故宫博物院的一个通知改变了他的命运。这一年,王津的爷爷、在故宫做图书馆藏工作的王超去世,“院里说可以照顾照顾,让家里人接班。”
“故宫文物修复厂的老厂长带我去各屋转转。”王津回忆起38年前初到钟表室的那一幕,“转到马师父这屋,他就一个人在。他问我,你喜欢什么呀?我说,不知道。师父又问,你喜欢动的还是静的呀?我说,喜欢动的,我三四年级的时候拆过自行车,把链条卸下来,洗洗车轴,上上机油,觉得挺有意思。师父说,挺好。当时他没有多言语。”
“我是被师父看上的。”就这样,王津被分到了马玉良师父的钟表室。马玉良是故宫古代钟表修复技艺的第二代传人,收了秦世明、王津和齐钢3位徒弟。
跟着师父学艺,王津慢慢听说了师爷和师父的“故事”——
师爷徐文璘早年在清宫造办处“做钟处”工作,曾跟洋人切磋过手艺。他是新中国故宫博物院第一代宫廷钟表修复大师,培养了徐芳洲(徐文璘的儿子)、白金栋、马玉良、陈贺然4位弟子。上个世纪60年代,徐文璘去世。王津从没见过师爷。
师父马玉良出生于1932年,上个世纪50年代师从徐文璘。“文革”之前,马玉良和几位师兄弟一直在故宫工作。“文革”一来,师兄弟们工作调动,都散了。1967年,故宫闭馆。1969年,马玉良被下放到五七干校。1971年,故宫博物院重新开放,马玉良回到钟表室,成了这里硕果仅存的修复专家。马玉良有哮喘病,身体不太好。他一直工作到60多岁。2000年去世,享年68岁。
与师爷、师父所经历的动荡不同,秦世明、王津和齐钢这3位第三代传人则幸运得多,始终平平稳稳在故宫做着老本行。上个世纪80年代,故宫文物修复厂扩建为文保科技部,钟表室是其中的一个科室。前几年,齐钢和秦世明从这里先后退休。
如今,古代钟表修复技艺已经传到第四代。2005年,秦世明和王津收了徒弟亓昊楠。小亓毕业于北方工业大学自动化专业,他刚来钟表室的时候,两位师父刚修好“象驮水法钟”,大象的鼻子、眼睛全都能动,他看得入了迷。经过10年学艺,小亓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明年,钟表室打算再招聘两名大学生,小亓当他们这一代的领头人。
除了小亓,王津还有一个特殊的“徒弟”——他的儿子。“那会儿,家里小孩可以带进来。从他上幼儿园起,就在这屋这里瞅瞅,那里瞅瞅。我看他有这个兴趣,就开始让他拆装家里的小闹钟……”王津的儿子两年前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颐和园修理古代钟表的部门,子承父业。
既然这门技艺是绝活儿,而且,故宫有那么多钟表等着修复,那么为什么不多多发展传人呢?钟表室满员的编制是4个人,但根子上不是编制的问题。郭福祥说:“古代钟表的修复不能搞‘大跃进’,要慢慢修,仔细修,边修边研究,否则出不了好活,只能出糙活。不能赶,但也不能停,这是全世界博物馆文物修复的原则。”
收徒弟有什么讲究呢?王津说:“我那会儿拜师,已经没有奉茶、叩拜这套拜师的规矩了。我现在带徒弟也不讲这个。”要干这一行,除了必要的学历以外,还是需要一些天赋的,比如动手能力强,悟性高,眼神儿好,喜欢啃硬骨头。但王津更看重的,是“做人”:“一要心静,没有安静、宁静的心,你干不了这个;二要心净,要甘于寂寞,抵制诱惑。别长一点儿本事,就琢磨着去拍卖行做鉴定师。故宫到处都是宝贝,就像是印钞厂,你每天见人民币,对钱还有什么欲望?再者说,修复的东西就像是你养大的小孩,你能放下就走吗?”
小亓接过话匣子:“来这里就别琢磨大富大贵,得琢磨怎么把这门技艺延续下去。”小亓的爱人也在故宫工作,家住东四环,为避开早高峰,他俩每天一大早七点半就到故宫了。“这里环境好,舒畅,接地气。”两口子月收入加起来1万多元,在房价居高不下的北京,这点钱可真不算多。小亓却憨憨地笑笑:“够用了。”
友情链接 |
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 | 上海静安 | 上海秀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