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龙(模型) 本报记者 叶辰亮 摄影
孙颙
昨天,上海自然博物馆(上海科技馆分馆)开馆,成为上海又一座重要的科普教育基地和公众社会文化交流平台。从今日起,自博馆正式对公众售票开放。
2014年的5月11日,位于延安东路260号的上海自然博物馆(老馆)闭馆。尽管当时阴雨连绵,但是闭馆前几天,市民特地冒雨来向上海自然博物馆告别,和宏伟的马门溪龙与珍稀的矛尾鱼告别,老馆创下了日观众超过1.2万人的纪录。
如今,全新亮相的上海自然博物馆新馆是一座被称为“城市绿螺”的建筑,由美国帕金斯威尔设计师事务所与同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共同参与设计。这座建筑的整体灵感来源于鹦鹉螺的壳体形式,这一简单而又经典的生物形式在地球上已持续存在几百万年,寓意着博物馆人“管理自然遗产、守护地球家园”的神圣使命。
本版特别刊发上海作家孙颙和王小鹰的两篇随笔,阐述这座漂亮的自然博物馆对城市文化建设的独特意义。
一
1987年,我第一次出国访问。冯骥才、张抗抗和我,三个人组成微型的作家团,去加拿大参加文学活动。邀请我们的,是安大略的一家文化组织,属于民间文化交流活动,对方的经费较紧,记得开车接送的,均为市民中的志愿者,开着他们的私家车为我们服务。因为预算不足,我们十来天的日程,基本限定在多伦多一地,稍稍跑远些的安排,是为我们买了去尼亚加拉大瀑布的一日游票,每张几十加元。说来可笑,当时,中国人手头难得有外币,能出国看看的又少,出来一趟不容易,你总得带点小礼品回家送人吧?于是,有留学生热情建议,把票退了,他们开车送我们去大瀑布,退票省下的钱,买些一次性打火机之类的小玩意——那时候,还属于送得出手的稀罕物。留学生们真诚的情意,让我们感动而不安。那时候的中国留学生,全是靠打工挣学费的,尚没有富二代一说,白得他们的好处,于心不安。冯骥才是我们三人小组的头,难为他了,当下挥毫作画,墨宝留给学生们,算作回报。如果那几幅画没有丢失,现在应当很值钱。冯骥才的画,早就和他的文字一样名声显赫。
在多伦多十来天,除了两次文学交流活动,空余的时间很多。邀请方担心客人无聊,尽力陪我们四处转,看学校,看博物馆,看旅游景点,也逛逛各式商场。当时,中国的改革开放刚刚迈开步伐,城市的发展尚未起来,多伦多是比较发达的地区,让我们大开眼界的东西实在很多。我记得,冯骥才当作宝贝买了带回国的物品,有一只坐便器的布套,他说,这玩意的用料,国内绝对做不出——现在的年轻人,会听得瞠目结舌,中国是世界工厂啊,那么通俗的日用品做不了?
以上均是铺垫的闲话,十来天的游历,最让我震撼——那种震撼感至今还清晰留在心底——是多伦多自然科学馆对我视觉的冲击。我从小喜欢科学技术,是无线电业余爱好者,从玩简单的矿石机到电子管、晶体管收音机,最后是装修电视机,沉浸了十几年;一度还迷恋天文,雄心勃勃,想要自磨凹凸镜片,装配天文望远镜。上海外滩,河南中路那一带,有家自然博物馆,是我心目中的科学殿堂,去过几回已经记不分明,印象最深的,是来自远古的问候,高傲耸立着的恐龙的骨架。但是,在进入多伦多的自然科学馆之前,我从未想象过,科学普及的场所,能建成如此惊人的规模。天文地理的奇观、动物世界的奥秘、人类跋涉的艰难,凡此种种,恢弘地汇聚在一个庞大的空间里,供爱好者们在闲逛中观赏,在游玩中思考,至于种种互动操作的科学实验,对那时的我,实在是新鲜。
看见高鼻子的父母们带着孩子欢天喜地进来,斜背水壶,手提干粮,似乎打算泡一整天的模样,羡慕之心,油然而生。那一年,我的儿子五岁。隔着浩瀚的太平洋,按照那时候的条件,我绝对不可能把他带到多伦多来玩科学馆,内心未免五味杂陈。离开加拿大,回程的飞机上,十来个小时的漫长旅行,昏昏欲睡之际,脑子里反复盘旋一个念头,什么时候,在中国,在上海,我们能为孩子们建造如此这般的科普殿堂,可以让渴望知识的童子们欢快地浸泡其中?
那时候,这样的梦,显得遥不可及。中国人当时很穷,穷到我们这些作家在国外连饮料也买不起——我记得,冯骥才买了可乐请我和张抗抗解渴,因为他好歹有一点国外出版商的版税。国家也穷,基本建设的欠账比比皆是,出了大城市,道路就坑坑洼洼,高速公路是可望不可及的传说。上海人的日子过得可怜巴巴,结婚有个亭子间就让朋友们羡慕。到处需要钱啊。自然博物馆之类的建设,还放不到市长们的预算里。
三十多年一晃而过。今年,2015年,我的孙子恰好五岁。上海新建的自然博物馆将要开门。据介绍,这将是世界上最先进的自然博物馆之一。也许,比之曾经让我震撼的多伦多自然科学馆,我们的新馆将更加有气派。我想,一定要让小孙子成为最早的参观者之一,聊以弥补他父亲幼年的缺憾。
孙子已经去过浦东的科学馆,他天真地发问,怎么有两个科学馆啊?这个问题,三言两语,确实不容易说清楚。好在,多年的文字训练,概括能力还算可以,我振振有词地回答,你已经看过的科学馆,放的是人类发明创造的东西,新的那一家,里面全部是大自然的宝贝。这样的回答,严格推敲,会有定义的漏洞,这两大类,常常交叉啊。不过,对于幼儿园的孩子,也只能解释到此了。
二
有一种偏见,认为中国人的头脑长于诗文,弱在理工。你说这是胡诌吧,它有自己的逻辑。中国辉煌的文明,大文人汇聚成灿烂星河,细细点下去,数昏了头,未必数齐全;科学巨人呢?不能说绝无仅有,反复盘点,寥若晨星,与文豪们确实不成比例。你可以不服气,举出中国的四大发明予以反驳,强调我们的祖先早就懂得圆周率,早就发明了观察天象的浑天仪、指点天下的指南车,不过,你还是得承认,世界近现代科学大师的名录中,我们没占几个位置。
如何解释?
不妨先说当代中国的问题。年轻人创新精神不足,创造能力不够,与我们的教育制度,特别是处于核心地位的高考制度密切相关。由海量试题铺就的通往高考之路,死记硬背加机械演练的应试秘诀,折磨从六七岁绵延至二十岁,自然而然磨灭了大量少男少女思维的棱角。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播种的不是生机盎然的智慧之树,智慧之花哪里会盛开?
同理可推,中国历朝历代,李白式的文人多,鲁班式的工匠少,张衡式的科技奇人难得一见,毛病出在延续千年的科举制度上。成亦萧何,败亦萧何。科举制度打通了社会精英的腾达之路,却把无数智慧的大脑引向只知死背四书五经的独木桥。并非中国人的头脑不适合研究科学技术,原本是社会制度设计的偏好,导致了科学思维的枯萎。
这篇短文,是为上海自然博物馆新馆开张而作,写到此处,似乎有些跑题。其实不然,我想破解的,是一种认识上的误区。在不少人的眼里,知识,分经济实用与无关紧要两类。凡是能应付考试的,有利于求职升级的,显见得经济实用,而缺乏上述直接效益的,便属可有可无之列。自然博物馆里,新奇的东西自然放眼皆是:体格健硕的古代巨兽之化石,身材纤细的变色爬虫之真相,千姿万态的海底生物之美艳,让你看得眼花缭乱。静心一想,好像只是看看而已,看了派啥用处,实在说不清楚。除非你决心去攻读生物或地理,看有何益?顶多是老师布置作文,正好碰上相关命题,胡扯几句得以交卷。
我坚决反对上述偏见。人由孩提而成年,思维的发达,绝对不是线性的,如几加几等于几那么简洁明了。这里顺便扯一下当前炙手可热的智能计算机。据说,若干年以后,智能电脑将全面超越人脑的智慧,人脑可以做的它均能做,并且做得更好。我对此深刻怀疑。智能电脑在许多应用的层面可以超越人脑,唯独在智慧的顶端,即“无中生有”的创造力方面,我无法对它的优越投赞成票。
为什么?
计算机的基础,是0和1,所有复杂的功能均在此基因上演绎。数字时代的大厦,全部由0和1的砖石构建。它比人脑强悍之处,首先是精确和速度。但是,人脑思维的非精确性,混沌性,却是上天赋予人类大脑的最高秘密。精确见长的电脑,对此难以模仿。人的创造能力,首先是由以往的知识积累为基础,这里需要精确;但是,现成的知识再多,也无法自动生成创造力,即创造前人没有发现过的东西。“无中生有”的创造力,是在混沌的难以规范的思维活动中孕育。所谓“灵光一闪”,所谓“忽然开窍”,所谓“梦中之悟”,恰恰是任何高速精确的运算难以完成的。这种情形,有点像基因的变异。基因复制,不过是基因可靠的延续,唯有基因的突变,才是生命进化的真正原因。
因此,人脑的一大优势,人脑的无限魅力,在于它的思维活动的复杂的模糊性。人脑中存在的知识越是五花八门,思维在各种知识的边际游荡,越是可能火花激荡而形成难以预先规划的创造力。那天,我和一批朋友去拜访尚未开馆的上海自然博物馆。站在远古那些巨型生物的骨架前,我突然有点迷惑。我问身边的一位老朋友,为什么远古的动物,不仅仅是恐龙,包括古象等等,躯体均比现在的动物要庞大得多?我猜,答案恐怕不仅仅是古代的自然环境优越,是否与当时地球的引力有关呢?我的朋友,是知名大学的物理教授,他犹疑地回答,也许,地球引力的变化,不会在几千万年中就急剧变化吧?回家之后,我查了资料,却发现确实有此假说,即在恐龙的年代,地球的引力比今天要小一些。我的朋友在物理的某些领域是资深专家,但是,世界的知识实在丰富无比,我们难以穷尽。我们需要做的,是像海绵一般尽力汲取,以保证复杂思维与创造力所需要的充分养料。
由此推论,孩子成长的最佳途径,不仅仅需要灌输家长老师设计好的“有用”的知识,同时需要大量搭配不那么实用的似乎可有可无的内容。这里,大自然的神奇和魅力,绝对是超越任何书本的宝藏。伟大的美术家,难以比肩自然的神来之笔;天才的音乐家,难以模拟无穷的天籁之音。让孩子们自由地游逛于浩瀚的天地之中,是他们的大脑健康成长的必由之路。带孩子们旅行,是个好办法。但是,这远远不够。你不可能走遍山峦海洋的每个角落,你更不可能去访问远古消失的世界。于是,聪明的国度,会把科学馆、博物馆的建设,作为社会文明的基础工程,作为开启智慧宝库的最佳投资。
上海已经建造了规模宏大的位于浦东新区的上海科技馆,现在,焕然一新的自然博物馆又将撩开面纱。这是中国孩子们的福气,是文化教育的福音,是民族发达的先声。我想说,时间越久,我们越会认识到,即将开幕的上海自然博物馆新馆会具有深远的意义。
(写于2015年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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